崔捷笑着拍拍她肩膀,“不怕不怕。”又拿出从各县买回的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她看。

“鸟巢该筑在更高的地方才对啊。”

皇帝想了想,“好像确是有。”

恐怕在下一个地方,他也不再用这张脸、这个名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认得他。又或许根本不会再遇上了。

丁洛泉哪知道她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只当是吓到,连声催促她赶快回神练习。

丁洛泉有点尴尬,总不能说因为曾对她又抱又按又摸,只好骗她道:“因为我医术高明,一把脉就知道。”

崔捷躬身答道:“是臣份内事。”

皇帝凌厉的眼神射向那人,脸上浮现一丝冷笑:“百姓若是衣食有余,何必为盗、为劫、为骗?只怕是被盘剥无度、朝不保夕才不得已而为之。为县宰者,不能养民安民,倒以抓贼为荣,这是什么道理?”

“含光已去问过了,说是种在温泉边,周围比较热,所以秋天的花儿现在也能开。凤山花房在甘泉山有很大的花田,除了金花银花恐怕没什么花弄不出来的。这个崔进士据他同州的士子说该是贫寒出身,无父无母,因有次吐蕃来袭,用计谋救了百姓,故此得了州尹推荐前来应考。”

韦白拉了崔捷坐下,悠然说道:“你有何清誉可毁。这句都嫌敦厚了点,不如换作‘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更好。”

欧阳先生年近五十,双目炯炯有神,长髯飘飘,乍一看好似书生学者,再看又觉比书生多了几分自在洒脱,大家施礼坐下,欧阳先生已看到了梅花,笑着说:“凤山花房下手真快,难怪是同业中之佼佼者。”

崔捷真是哭笑不得,这丫头的脑子总是在莫明其妙的地方灵光。

皇帝亦含笑点头:“可怜澧泉坊、永和坊的姑娘们只怕要哭得泪眼昏花。”

“他有没有说什么话?”

康福嗫嚅着答:“陛下说……这些小姐怎么都长一个样,跟孪生姐妹似的。”

两位太妃不禁笑出声来,可不是,个个都画得面如满月、杏眼桃腮的,脸朝着哪里,笑容到几分都没什么差别。

太后又笑问:“陛下下乡巡视,住颖王府里的时候,有没有碰见几位县主?”

“陛下老早就吩咐所有人等不得打扰王府内眷,所以……王爷也没敢请陛下参加家宴。”

太后点点头,“好了,你回去罢。”

康福退下,太后转头向张淑妃说道:“前几天我偶然提起修葺蓬莱殿的事,立刻就有人以为我要给皇帝选妃了,还送这么些画像来,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

张淑妃笑着没答话,杜婕妤指着其中一幅说道:“这秦大人的千金我曾见过,倒是美人一个。”

太后拿过来多看了几眼,再吩咐蕖英都小心收好。三人喂一阵孔雀,说一会儿闲话也散了。张淑妃和太后同路,便陪她一道回承香殿。

太后说:“我听到传闻,前阵子花朝节,长安的一班名门淑女聚在三秋园开百花宴,有这事吗?”

张淑妃笑答:“是有。”

“我又记得那天你到弘化寺进香,路过的时候没进去讨杯酒喝?”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啊,我是忍不住进去了,怕姑娘们不自在,也没逗留多久。”

太后有点感慨:“我俩最后一次参加百花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也将近三十年了吧,一眨眼的功夫,连陛下都这么大了。”

太后微笑:“好了,不用提醒我。你先说那天有没有见到什么标致的姑娘?”

张淑妃默想一会:“若只论容貌,依我看这些女孩中再没有比云阳县主更漂亮的了。”

太后似乎有点失望,摇头说:“华婉这孩子……也不是不好,就是太柔弱了点。”

张淑妃本欲也推荐一下秦家小姐,又想到她只是五品官的女儿,还是打住,太后自己出身、相貌、才识无一不佳,要拿她本人当标准来选,那自然难了。

太后说:“之前先帝大行、新帝登基,把这事给耽误了。历朝历代哪有过了二十还没大婚的皇帝?”

张淑妃劝慰道:“这么重要的事,多掂量一下也好。”

太后苦笑:“就怕我千挑万选,还是挑了个皇帝不喜欢的皇后。”

康福转了几个地方才回延英殿,皇帝和崔学士对着地上大幅的地图谈论着,康福静静地站在门边不敢打扰。

只听崔学士说道:“陛下准备让谁训练那些新募的士兵?”

皇帝面有难色:“朕是想到了一个人,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出山。先帝以前……误信了谗言,差点把他家满门抄斩。”

崔捷脑中把当朝宿将过了一遍,探询地问道:“是渤海郡公吗?”皇帝点头,她又说道:“那臣立刻拟一道制书,啊不,陛下还是派一位有分量地使去,更显诚挚。”

皇帝笑道:“有分量?那谁也比不上朕了。”

崔捷卷起地图靠在书橱边立好,康福揣度他们大概已议完事了,便走近前来。

皇帝看他抱着画轴,眉头抽动了一下:“……又有新的?”

康福连忙禀报:“这是陛下吩咐画苑修复重裱的画啊。现要拿到寝殿去吗?”

皇帝脸色舒展,“不,让朕先看看。”展开第一幅,画中人青衣绣翚,头戴十二树华钗,崔捷暗忖,那好像是皇后的服饰?又见皇帝眼神温柔,凝视不语,忽然醒悟,这一定是陛下的生母赵贵妃了。

皇帝见她侧头看得辛苦,往旁边站了站示意她可以过来。这下她看清了,贵妃和陛下颇有神似之处,可以想象这画还不能表现她端丽容貌的十分之一呢。只是她眉目间暗蕴忧愁,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皇帝把这幅卷好,再展开第二幅,一位俏丽活泼的少女跃然纸上,手攀花枝,含笑试嗅,这大概是贵妃未入宫前的画像,梳着十四五岁女孩常见的简单发髻,只插着一支蝴蝶步摇,晃动的情态描摹得逼真可爱。

崔捷不禁望向皇帝胸前,那步摇垂下来的纽金细链和末端小小的翡翠叶子正戴在他颈上,下边是雕龙佩玉。

皇帝和纸上的母亲两两相望,连带着崔捷也有点伤感,娘亲到底还照顾了我十几年,贵妃却一早抛下陛下西去了,连真实样子都不曾见到。

渤海郡公的封号自太宗皇帝开国以来一向都赐予朝中战功显赫者,当前的这位姓郑名肃,三朝元老,武宗皇帝把第一代渤海郡公高元翊的旧宅赐给了他。晚上,崔捷陪着皇帝寻到兴宁坊来,郡公府没有什么灯火,昏暗幽静得不象国公府第。两人在大门外的驻马亭前下了马,门人推搪“老爷已谢绝宾客”,逼得皇帝只好拿出自己的佩玉。

府内正厅的摆设似乎朴素得配不上郡公的品秩,但这阵子崔捷眼睛也学尖了,看得出那陈旧的桌椅是花梨木制成,扶手处雕成龙首吐珠型,很可能是御赐珍品,上面有许多大约是抄家时留下的刀剑砍划的痕迹,墙上武宗皇帝题写的“勇者不惧”四字遒劲有力,可惜明黄色的锦帛蒙了不少灰尘。

这位郡公不敢把御赐之物扔了,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陛下要说服他恐怕不容易呢。

渤海郡公已年过六十,须发尽白,背部微驮,干枯蹒跚,全无皇帝幼年时所见的清健豪迈气象。他对于皇帝亲临也没显示出激动感恩之情,听了他的来意后更是冷淡地说:“陛下请回吧,老臣年迈体衰,于国家朝廷不会有什么助益。”

皇帝平日的能言善辩不知飞哪去了,后来竟搬出廉颇那老掉牙的典故来,崔捷差点跺脚,郑将军还没这么老呢。果然渤海郡公哼了一声:“老臣断不敢以古之名将自比。”

他再不让皇帝多言,冷笑着说:“陛下也该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嘿嘿,何用五世?老臣不是什么君子,只不过顾念到两个儿子已战死沙场,我不能不为他们留下的几个孙儿着想。”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再入朝廷,再冒一次抄家的危险了。

皇帝说不动他,只得告辞,和崔捷出了郡公府,不想外头竟是暴雨滂沱,如泄如注,雨声夹杂着阵阵轰鸣的雷声,黑压压的夜空不时有光蛇飞舞、迸裂天地。

两人跑进年久失修的驻马亭中避雨,拱顶不断漏雨,只一会儿就把他们的冠帽和肩膀都淋湿了。宫里还没派内侍送马车或雨具来,大概以为渤海郡公一定会把皇帝安全无恙地送回宫中吧。

这亭子是太宗皇帝为彰表开国功臣,第一代渤海郡公而建,传闻他亲临郡公府探视高将军病情时也是在此处下马,礼遇备至、恩荣殊厚。

皇帝露出愧疚神色,“是朕无德,平日没有关心这些前朝老臣,有求于人才贸贸然前来。”方才随处可见的抄家迹象,更令他难以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