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捷斟酌了一会,答道:“陛下,王爷几天前送的贡礼当中似乎有几幅素帛?”

崔捷也是现在才知道世上有一个洛泉县,恐怕“丁洛泉”十之□是个假名。五谷祭后第二天,她到他房中辞行,不料已是人去楼空。小竹初时还不信:“丁大夫说过留到端午后才走的。”崔捷心中暗自愧疚,他提前离去不知是否因她的缘故。

她想起小时候和娘去沙洲看壁画,有一幅她特别喜欢,娘笑着说:“敏儿眼力不错啊,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混在一起了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

皇帝脸上有一丝赞许的神情,“朕错用了一个酷吏,害苦了好多百姓,幸得崔卿帮我补过。”

一人回禀道:“庄庆涟敏于刑狱,决断不滞,任内获盗、劫、骗贼者无数,颇有政声。”

太后脸色稍微好了点,坐直身子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探一下凤山花房是怎么弄出那些花来的。还有,这个崔进士是什么来头。”

“你的批语已比我好太多,我那什么‘回头语春风,莫向新花丛’,可不是毁人清誉么?”

崔捷有点诧异,反正此时已经休息够了,便道:“快快请进。”

篆儿横了他一眼:“……日后还要给你置嫁妆。”

康福笑嘻嘻地说:“萧侍卫一回府就被太师关了起来,一个月都没出门。”

崔捷暗自叹气,只能祈祷今天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因为是集墟日,县城比平时热闹许多,其中要数算卦的、玩杂耍的、卖膏药的最受拥戴。他俩就混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别人问卦,皇帝见她被周围又高又壮浑身汗臭的人挤得狼狈,便说:“我有点饿了,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崔捷如蒙大赦,笑答道:“以前我们工部的人最爱吃潘大娘的五花牛肉麻油炒面了!”她心情兴奋,没注意到皇帝听了这油腻腻的名字啼笑皆非地瑟缩了一下。

此时离午饭时间还早,面店里没什么客人。潘大娘熟络地招呼她坐下,见皇帝长得丑陋,衣服也比崔捷差,只当是她仆人。

皇帝见她满脸期待、容光焕发,又想起离京一月,她比在长安时更觉愉悦神气,心里涌起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待那炒面端上来,油香满溢,也不觉有什么特别之处,吃了小半碟就停箸了。

崔捷以为他习惯了精致的御膳,受不了这种粗糙饭食,也不敢再让他乱吃东西,只顾自己大快朵颐。

皇帝找到一个话题:“你说刚才那算卦的怎么知道别人一个是早年贫寒、中年致富,一个是家业兴旺、衣食无忧呢?”

崔捷笑道:“之前算卦的不是都问了他们年岁几何,妻子又多大吗?第一个人说他三十七岁,发妻只十八岁,可见他年少时家境不好,没法娶妻,后来他能挣钱养家才娶的呀;第二个说他二十八岁,妻子倒有三十一岁了,有钱人家就巴望孩子早早结婚好传宗接代,等他十四五岁就张罗娶亲了,可新娘子不能小,多半比新郎还大三四岁呢。”

“原来他不是算出来的,是看出来的。但他怎么又知道别人是铁匠或开布庄的呢?”

“算卦的先问了他们是哪里人氏,他们说是邻乡凤丘县。我听水部主事说过凤丘人出来多半就打铁和卖布两样本事,看他们衣着就能分清了。”

皇帝笑着点头:“好了好了,我看你简直可以当个崔半仙了。”

崔捷吃得开怀,一句玩笑话冲口而出:“我若不当翰林学士,就去摆卦摊儿挣钱。”

皇帝顿时脸色一暗,半晌没吭声。崔捷也意识到这话可够自己砍头一百次了,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再也吃不下去。

皇帝看她吓成这样,轻咳了一声,“你快点吃吧,我坐得腿都麻了。”

崔捷觉得自己才是真正腿软,那恐惧蔓延到全身,连骨头都在一丝丝地僵痛,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

皇帝说:“不过赞你两句就真以为自己是半仙了?你最好别打这主意了,免得饿死。”说完,便站起来走出店外。

崔捷付过饭钱出去,看到皇帝在那些卖大饼的、卖剪纸的、卖拨浪鼓的甚至卖脂粉弹儿之间流连,没有回头和她说话,也没有问价钱、买东西。

崔捷不知道该怎么办,低头跟在他几丈之后,一个卖剪纸的人拦住她:“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入乡随俗啊,花朝节到了呀,买几幅大红剪纸扎在桃花上,保管你来年娶个标致的媳妇呢。”

崔捷差点被他吓到,连忙摆手说“不要”,皇帝回头望了她两眼,又转身继续走。

终于,一个围满年轻小伙的卖木梳弹子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梳子非常,应该是插在发髻上装饰用的。他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对女子的物事这么感兴趣,就向旁边一位看热闹的老爹请教。

老爹见他又黑又丑,目光中满是同情:“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成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这卖梳子的小哥儿其实也是种田人家,可就不知道手怎么这么巧,那么小一块木头上也能雕出花来。姑娘们就喜欢他做的梳子啊。我就整天琢磨他爹娘积了什么功德才生出这么能干的儿子呢……”

皇帝没再听他缠夹不清地唠叨,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认真挑选起来。

崔捷只好静立一旁呆等,她没想到皇帝会看中这些乡野技艺,宫里要什么没有呢。她其实也很想过这些漂亮的梳子,可恨自己现在是男儿身啊。

皇帝最后买了一把雕着精致兰花的,心满意足地收在怀中,转头对她说:“我们回去吧。”

崔捷带他从人少的巷子出城,此时已是下午,太阳更晒得猛烈,又没有树荫,走了一阵,就见皇帝用袖子遮住半边脸,眉头皱得难看。

崔捷惊问道:“陛下,是不是脸上不舒服?”皇帝苦着脸点头。崔捷赶紧拉他到附近的水井,手忙脚乱地打了一桶水给他洗脸。皇帝把那些粉和面脂都洗刷干净,大感清爽凉快,见她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就笑了一下:“没事了,今天可真难受死我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还忍这么久?”崔捷看他脸上微微发红,还是有点担心。象丁洛泉那种易容高手都会脸发炎,陛下这种乱来的岂不是更麻烦?她想皇帝大概是因为明天就要回长安了,想要多玩一阵?前日去其他乡里巡视,被一个九十多岁,曾经去过宫里参加百耆宴的老公公认出,领了全村人来持酒参拜,闹哄哄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皇帝突然发现自己不需要再板着脸,他们不知不觉中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陛下,我们还是绕原路回去吧?那样比较近。”也许让太医早点诊视更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