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洛泉有点尴尬,总不能说因为曾对她又抱又按又摸,只好骗她道:“因为我医术高明,一把脉就知道。”

“这身行头可真累赘,朕还要穿它去含元殿接受百官朝拜呢。幸好崔卿只是九品,龙尾道又长又陡,你刚病了一场,走上去可不容易。”

皇帝凌厉的眼神射向那人,脸上浮现一丝冷笑:“百姓若是衣食有余,何必为盗、为劫、为骗?只怕是被盘剥无度、朝不保夕才不得已而为之。为县宰者,不能养民安民,倒以抓贼为荣,这是什么道理?”

太后摆摆手,只问道:“崇谊那边怎么样,都已经歇下了吗?”

韦白拉了崔捷坐下,悠然说道:“你有何清誉可毁。这句都嫌敦厚了点,不如换作‘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更好。”

“我想前些天人家好心好意的说借棉衣给我们就没敢直接回绝他。他要你的破衣服来做什么?”

崔捷真是哭笑不得,这丫头的脑子总是在莫明其妙的地方灵光。

皇上本想趁今年科举,真正选几个称心的人帮自己,哪知道一干大臣都纷纷进表,说什么“请以袁侍郎知贡举”。惹得他老大不高兴。

丁洛泉哪知道她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只当是吓到,连声催促她赶快回神练习。

祭衣下摆有点长,她要小心不被绊住。边舞边偷看他,明日自已要目不斜视,恐怕就没有多少机会看了。月夜下,宽袍大袖的他更显端凝大气、意态潇洒,突然明白阿牛哥为什么闹脾气不肯当武将,自己白天呕气都呕早了。

丁洛泉瞥见她恨恨的表情,笑了笑:“我娘以前可是教坊第一舞伎。”原来是家学渊源,难怪难怪,难怪督导我的时候这么严厉苛刻。

第一遍练完,丁洛泉就叫鸣金收兵。崔捷大感意外:“不要再练熟一点吗?”

“放心,你已经舞得很好了。明天可要累一整天,歇息去吧。”

看她仍在踌躇,便说:“你有没有听过吴道子为裴旻将军画天宫寺神鬼壁的事?”

“没有。”

“裴将军母亲去世,想请他画壁为母积功德。吴道子说,我搁笔已很久了,将军若是诚心的话,莫若‘舞剑一曲,庶因猛厉,以通幽冥’。”

“然后呢?”

“然后?”丁洛泉忍住笑:“然后都月上枝头了,你再舞下去,我怕……待会可别招惹什么鬼怪出来。”

崔捷心知他在取笑她被面具骇到,撇嘴道:“裴将军是一代剑圣,我哪有那本事。”

丁洛泉目送她回房,她静立在门口望着他,半晌没出声,也没关门。丁洛泉看她脸上渐渐浮现惶恐不安的神色,惊问道:“怎么了?”

崔捷低头,声音很小:“你说,神明……会不会因为我是女的,就不降福在大家身上?”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是女的又怎么了?我认识的女子中,有功夫高强的,生财有道的,文采斐然的……也不输于男子啊。若是小竹当村长,恐怕也不比她老爹差呢,毕竟她是我的学生。你不也中了进士?”

崔捷见他说得干脆,终于开颜。丁洛泉又补了一句:“只要你诚心祈祷,谷神一定会降福给村民们的。”

“那么,我会诚心为女孩们祈祷的。”

“别这么小气,她们若有好丈夫照顾,不也很好?”

祭典在村外桃林中举行,那里是一座古代神庙遗址,的圆丘地基仍依稀可辨,大概因为相信着那几块经历了千年风霜的大石仍有特别的神力,使得甘泉村的五谷祭在石门县中甚是有名。

击鼓三通、鸣锣三段后,通赞引主祭和两位陪祭到圆丘正中,司帛、司樽、司爵、司馔、司舆、司过六人站在他们身后半圆方位上。献酒过后,丁洛泉便开始宣读祭文。虽然还是平日那张脸,眼角眉梢处却多了点清新气象,竟然有点俊朗起来。感于他的神乎其技,出门时她曾偷偷问过:“这易容术也是你娘教的?”他点头答道:“舞伎确是要精于此术。不过我娘花费心血比别人更多。”

读完,又是三声鼓响,崔捷和他对望一眼,他们的戏要上场了。

她唰一声拔出长剑,曲手胸前向他行了一礼,可以清晰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霎时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今日戴了又高又细的周朝古冠,转身回旋时头便不敢动得太厉害。“心、眼在剑”,她默念着丁洛泉的话,凝神屏气,一挥一刺一挑行云流水般舞出。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黑压压的人群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丁洛泉一边配合着她,一边暗想:公孙大娘当年,亦是这般的风采么?

剑舞结束,主祭再进酒,进饭,进帛,笙鼓队奏《太平乐》。

两位执事把绑着羊的桌子抬上圆丘,那羊还在微微挣扎。崔捷慌忙使眼色给丁洛泉,“你不是说会弄晕它?”

丁洛泉趁着行礼长袖微甩,那羊立刻一动不动地摊在桌上。

崔捷暗惊,但此时她必须先完成仪式。

祭典之后是降魔舞,村中的年轻男子戴着各种狰狞面具在场中扮演厮杀大戏,只可惜他们舞技平平,根本没有呈现出鬼魅肃杀之意。崔捷看到丁洛泉无奈地笑,可怜的老师。

但那些要求没这么过分的女孩眼中,必定能发现几个不错的精干小伙吧。

村长叫人把烤熟的猪羊都端上来,村民们不拘乡籍围坐林中,割肉喝酒听社戏,乐足一天。

入夜,桃林中一只只灯笼挂了起来,大伙儿仍在欢闹,崔捷老早换下祭衣,一个人悄然溜到对岸,呆坐堤上,脚晃在空中,眺望着桃林美景。水中荡漾着灯笼的倒影,狡猾的月亮也混在其中。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隔着一丈远坐在她旁边。

“我来的时候,看到阿牛哥和一位外村的姑娘在说话呢。”

崔捷没吭声。

“你已猜到了?”丁洛泉叹了口气,说道:“不错,你并不是劳累过度。我那天脸有点发炎,正躲着抹药,没想到你来了。我一时情急,就对你下了迷药。”

还是没回应,他继续说:“不过,我那时犹豫了,所以,你还是看到我的脸了,对不对?”

崔捷终于转头:“你为什么犹豫了?”

他低头望着河水,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我突然有点气闷这么东躲西藏,所以想,被你看见了又怎样……”

崔捷闷闷地答:“的确不能怎样!”我根本没看清你的脸,这个不能说,说了可就气短了。

丁洛泉侧头看看她,“你还是有点怕我罢?”

崔捷想了想,诚挚地说:“我觉得……你很厉害,我常常想,如果其他地方也像这里,那该多好。”

丁洛泉摇头:“只让一个地方好,这当然容易一点。要所有地方都好,那可就难了。就拿附近几县来说,他们没有甘泉山,地理格局也不同,如果皇帝不整治那些王公大臣乱凿水道,百姓也没有其他方法可想……”

他突然停住,盯着崔捷,和声问道:“你呆在皇帝身边,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崔捷愣愣,“陛下……很明白自己的责任,也很关心百姓,只是……”

“只是敕令到了下边,别人怎么做就难说了。两年前剑南那一带水害,皇帝把宫中囤积的旧衣清出来赈灾,一层层挑下来,真到百姓手里的都是老鼠咬破的、霉坏的、旧得不成样的,就是落到村里,也是村长先挑。”一个人要活下去,要看他上头那个人怎么样,如果他上头有很多人,那可能就活不成了。

崔捷被他说得心情沉重。

他笑笑:“我可没有暗讽这里的村长啊。我离家漂泊这么多年,最喜欢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