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对于荷花抱着包袱气呼呼的回了娘家,荷花爹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好像荷花只是回娘家看看,甚或从没嫁出去过似的。却是荷花娘又惊讶又担心的拉着荷花问长问短,只说两口子拌个嘴是常事,吵完也就过去了,哪儿能总往娘家跑,长生那么老实,也挺知道疼你,他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宽容些便是了。

孙雪梅对荷花笑道,“我才还想着一会儿跟长生去你家找你说说话呢,巧得你便来了,可是来找我的吧,有事?”

“咳……咳……”长生辣得流了眼泪。

荷花娘道:“哪儿能呢,你爹那是什么脾气,当时就火儿了。可人家张家人是憋好了主意来的,只说你当日不也收了刘富贵的聘礼,到最后不也毁了亲把你大丫头说给……唉……”荷花娘这话没说完,咽了半句。

午饭回家吃自不必说,每日下午,荷花娘会送些吃食和水过来,递给长生的时候他从不接着,依旧抡着膀子干活儿,又或者独自一人走到很远的地方坐着。等荷花来了,从她娘那儿拿了饼子给他送过去,他会很不安的往荷花爹那边儿望望,然后用力的摇头:“不吃他家东西。”

长生一路上都低着头不说话,这会儿抬头望着荷花,沮丧的道:“我知道我闯祸了,你生我的气了吧。”

几个壮汉见大宝一副不服挑衅的模样更被拱了火儿,撸着袖子上前道:“怎的?还想跟我们干干?来啊!看你们村儿的人是不是只会打女人!”

荷花一皱眉,但听她娘又道:“她昨天晚上磨磨蹭蹭的不脱衣裳我还没上心,今儿天黑着她就爬起来穿衣裳,我觉少,醒了正看见,那胳膊上全是紫印子,我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这才委委屈屈的跟我说了,原年前她跟福根干了杖,两口子挣起来动了手,福根下手没轻没重的就给打成这样儿了,这气一直闹到现在,这回没跟着回来也是这个缘故……”

荷花和杏花对视了一眼,均是抿着嘴浅浅的笑着,若有所思的垂了眸子。

长生认真的道:“你说的,我喜欢什么你就剪什么,我喜欢奶奶,你剪个奶奶。”

“是啊。”

荷花望了一眼孙行舟的住处,道:“找孙相公有事儿?”

荷花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好办晌才回过神,歪头去看长生,他睡得很安稳。

孙行舟看了一眼长生,转又对荷花浅笑道:“天寒地冻的,小心着凉。”

“是啊……只他这一走,回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知找谁看去……”

四奶奶受不住心酸,又怕掉泪惹长生难受,掐着手心儿忍了回去,柔声安慰道:“放心,奶奶不死。”

荷花愣了一会儿未得长生反应,转过头去,但见他瞪着自己,一脸的愤怒,那模样竟似随时要扑过来打人似地。荷花不禁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随即壮了壮胆一咬牙,又故意激道:“吃了你一个花生而已,犯得着跟我瞪眼吗!”

周夫子道:“荷花是孝顺的,也是为了你身子好。”

长生仍是低着头,喃喃道:“她摸我了。”

墙倒众人推,事出没两日荷花便见了陈寡妇家的大门上被人泼了好多屎尿,臭气熏天,让人打她门前一过就熏得想吐。没过多久,她家养的几只老母鸡又不知被谁拔了毛,光秃秃的在院子里转悠,颇为讽刺,至于明里暗里的辱骂白眼儿就更别提了。

长生看了四奶奶一眼,像个故意捣蛋的孩子似的伸手把粥碗推开了。

只不管荷花说什么,长生始终一声不吭。荷花想他这会儿必然臊得很,想来是不好意思与她说话,她若要再说怕要惹得他恼羞成怒。是以也不敢再劝他,只把灯熄了,自己爬上炕躺下。可她总不能让他就这么穿着尿湿的裤子睡觉,她静静的躺了半晌,待估摸着长生该是真的睡了,便悄悄的坐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去掀他的被子,想趁他睡着了帮他把裤子脱了。只她才掀开一个被子边儿,长生就像受了惊的小猪崽儿似的蜷着身子躲开了,他用力扯了扯被子,把自己包成一个大蚕蛹,紧紧的贴在墙上。

自是没人应他,长生想,也许荷花在拉屎,不愿理他。他默默地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荷花出来,忍不住再次催道:“荷花,你快点儿,我要尿尿。”

荷花委屈,直说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传这闲话的人都该掉粪坑里淹死!她爹一脚踹上来,骂你还嫌昨儿不够丢人怎的?我要是你趁早溜墙根儿躲着去,你倒好,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还跟人干上仗了!我上辈子造了孽,生了你这么个不长脸的!

“嗯!”长生用力的点头,似是相当的乐意,立时脱了鞋爬到炕上,盘腿坐在她身边。荷花没再言语,躺了一会儿就觉眼皮打架,睡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见长生仍像她入睡前那样坐在她身边,连表情都没半分走样。见她醒了,也不言语,只扭着身子往前蹭了蹭,一脸期待的望着她,大概是等她吩咐端水端饭什么的。

几个女人被荷花这么来势汹汹的一吼,吓得畏畏缩缩慌了分寸,有反应快的忙讪讪道:“不是,荷花,没说你……你……听差了……”

长生点头。

只如今荷花日日往后山给长生送饭,却是逃不过这冯瘸子的纠缠。起初这冯瘸子见着荷花路过只是打个口哨,或是贼兮兮的笑几声,荷花只假装没看见不理他。后来他愈发的不正经,说开些轻佻□的话,荷花越是红了脸又臊又脑,他就越是开心得意。

荷花仍是低着头静静听着,她想周夫子和四奶奶祖孙走得近,自是帮着长生说话的,虽然说得未必不对,可大道理谁不会说呢,她才跟长生过了一日不到就受了这些委屈,将来不定还要如何……

荷花爹看荷花来了,骂道:“你这死丫头!昨儿才嫁出去今儿就帮着人家算计自己爹了!这地分明是他奶奶给的聘礼,怎的才一个晚上就想不认账!这是我家的地了!你赶紧把你男人给我拉走!”

荷花说得委屈了,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十六七的时候原有人来说亲的,还是不错的人家,可他都给拒了,他是怕我走了家里没人给他干活儿……这四五年下来,大宝长起来能顶事儿了,他又觉得我碍眼了……可是我想拖到二十多岁没人要的吗?如今倒全是我的错了……”

长生呆了许久,忽然受不住了似地,对着荷花消失的方向扯着脖子嘶吼:“荷花!!!”

荷花没有听见长生的吼声,一路心烦意乱的到了王家庄。

杏花一见了她,没说话呢,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荷花原是劝着她,可杏花哭得凄楚,也把她的眼泪招了出来,姐儿俩拉着手哭了一会儿方才正经的说上话。

荷花只怕杏花受婆家委屈,只问她婆婆在哪儿,这么半天怎么没见。杏花抹着泪,有气无力的回说自分了家之后,她家和王福根大哥家虽隔墙而居,平日却不怎么来往,她婆婆由两家轮流养着,这会儿正住在福根大哥家里。

荷花劝说这也好,福根大嫂不是个省油的灯,少些来往少些气受。杏花扯着嘴角叹了口气。荷花看出她心里有苦,可问她她却不说,只管摇头摸着自己肚子掉泪。荷花见了又生了疑,急问是不是她婆婆和嫂子使坏才没了孩子,若这样咱们必不能轻饶了她们!杏花说这却也不是,只怪自己命苦身子弱。荷花看又要惹出她的眼泪来,紧忙停了话茬,又劝了一回。

王福根待荷花倒也算有礼,只或是也为了没了孩子愁苦,脸上一直没有个笑模样儿。整整一日,荷花只在杏花屋里陪她说话,倒也没见了王家其他人。晚上,王福根拿了被褥去厢房睡了,留了荷花姐妹在一起睡觉说话。

两人躺在床上说了一晚上,到最后渐渐无话,可以睡不着,只各自躺在被窝里瞪着眼想心事。

“姐……”杏花忽然开口唤了一声。

“嗯?”荷花应了一声,杏花却又没了声音,躺了一会儿,杏花又有话难言似地,低声唤道:“姐……”

荷花转过头来望着她,但见杏花望着房顶发呆,滞了片刻,幽幽的开口道:“我不想跟他过了……”

荷花愣了一下,只当她又想起了什么委屈事,劝道:“别说傻话,我知你现在心里的苦,孩子没了还能再怀,等养好了身子想要几个有几个。”

杏花静了一会儿,没听见似的眼神发直,继续道:“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荷花吓了一跳,赶紧支起身子,拉她道:“胡说啥呢!”

杏花歪头望着她,眼里闪了泪光,凄苦的道:“姐,你说为啥我这么命苦……都是一个爹娘生养的,我看着你和桃花过得好,心里又羡慕又嫉妒。”

荷花道:“各有各的苦处,不说罢了。”

杏花落泪摇头道:“我不是怕吃苦,多大的苦处我都能往肚子里咽,可这男人若不跟你一条心真是一点儿盼头也没有……你和桃花再有什么不顺心的,至少有男人疼着,姐夫也好,春来也好,都知道疼着媳妇儿护着媳妇儿,可福根……”杏花语滞凝噎,擦了擦眼泪,苦道,“头先有了孩子,我想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管男娃女娃,好歹有个盼头,我只指望着孩子了,可如今孩子没了,我真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和他过……”

荷花心口一涩,为杏花难受心疼,也勾起了自己的心事,虽然情况不一样,但她能理解杏花的心思,说到底都是一个心寒了。

荷花叹了口气,正想着,便听杏花又道:“有时候想想,真不如一头撞死了,还能早托生几年……”

荷花的心思一下惊了回来,扳着杏花的脸望着她道:“你说这话干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得心疼死。头一个就要了咱娘的命去!昨儿听了你这事儿,咱娘立时就掉了眼泪,说是咱们谁有个不顺心的都让她剜心的疼,你这话要让她听见了,可不得急死啊!好妹子,算姐求你了,往后再别说这话,这念头也不许有,你有咱爹咱娘,有姐,有桃花,有大宝小宝心疼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