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波转头看向人群中,见那一抹绛色忽飘忽飘地已出十步之外,这才低低一叹,赶紧跟了上去。

坊间或有私言,道孟廷辉乃无耻小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死人墓里挖出了这些信件,以此来逼徐亭请罪退位。

换了一般人,若是真想以此来谋私利者,定会开口张要难企之位;他费了心思弄到这些信件,又费了心思在这种时刻来交与她,可开口却只求留任京官这么一件十有八九是定数的事情,可见他的本意并非是要用这些信件来谋求显位;但他又绝非是想要借此来亲附她,倘是如此,他什么好处都不要的话岂不是更能彰显心诚之意他分明是不求好处,却要装作是为了保任京官来在这种时候“巴结”她。

她早已不似当初那么青涩,她不知自己如今有多迷人,她看不懂旁人看她时的复杂目光,她竟是一门心思地以为这天下除却他就再也没人会对她起念。

他一手搂她,一手拾笔落字,口中笑道“听你这话,旁人说你是谀上妄臣亦不为过。我岂有你说得那么好”

微风卷着沙粒扑面而来,她在鞍前被他三两下就摆正了姿势,他两手松缰,抽箭探至她身前,狠狠地握住她的手,一展长弓,搭箭上弦,任黑骏甩蹄狂冲而不顾,逆风在她耳侧道

她亦慢慢返身,往回走去,路上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簿子,眼神不由暗了些。

国中三年一度地士科礼部试开考在即。孟廷辉却突然以吏部磨勘课考所定。连黜潮安北路安抚使司及转运使司中六品下的官吏共十多人。吏部依她之言、拟呈札子往报中书审注。可却被早已窝了一肚子怨气地老臣们狠狠地驳了回来

祥云观中早有守吏们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他来。

被他抱起回殿时,她已然瘫软成团,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怔望着他,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她一向只闻祥云观其名,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祥云观其实。她从前在翰林院协修先朝国史时,曾不止一次读到过那些繁复的祀典礼志,深知此地之于天家而言极是秘重,万没想到他说的带她来西山赏雪,会是直上西山祥云观。

其中一人见沈知书今夜这般好相与,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连灌他数杯酒,然后笑呵呵地开玩笑道“我们平日里私下常说,要想严家铺子不占这好处,非得严大小姐嫁给沈大人不成到时候,沈大人总不能再把这好处给自家人享占了不成”

潮安北路眼下可谓是乱成锅粥因柳旗大营哗变一事而致诸州府间隔阂遽生。上下官吏借机互相倾札。又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新缺地安抚使一职。孟廷辉地这封折子一旦拜至皇上御案之下。朝中又会掀起多大地波澜。他实难料。

孟廷辉一直同霍德威站在后面。她目光扫外面的那些亲军将士们,心下暗算人马之数,见此时较之她先前入城时又多了数百人知是狄念将之前五里一散的兵马尽数召了回来。由是可推,宋之瑞所率大军当已离城不远想着,心中又是一安。

她双手一展诏书,冷眼盯着霍德威,仍是厉声道“皇恩浩荡,我以皇上近臣之身千里赴此边地乱军之中,岂有绯服鱼袋之臣信口骗尔之事皇上为抚乱军之心,连夜寝食难安,亲手研墨书此一诏,字字饮恩,岂有天子手诏在前骗尔之事”

就这么被守城乱军从一路吊上去,快至城头时,那长绳忽然旋拧了一下,坐筐一斜,令她小惊了下,下一瞬胳膊便被人拉住,整个人被连拉带拽地扯上了城墙高台。

孟廷辉脸色忽变“你说什么”她一把拉住严馥之地手。凉声问道“你说沈知州去前尚不知柳旗大营哗变之事”

她的身子有些硬,却仍是闭上眼迎合他这个热烫的吻,觉出他探手过来解她的官服,在他腰后的手不禁轻攥,可是依旧没动,任由他用力地揉捏她的身子。

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胸口。

他的脸逆着窗缝细光,看不甚清,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来了,当下一惊,出声道“陛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轻轻阖眸,头重地叩了下去,高声道“臣以不才之身为陛下大典之前导官,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喘了一口气,又道“臣此时想起来,竟觉自己有些像那狗。”又侧脸对上他的眼,轻声道“可臣与那狗还是有不同之处的。臣在想,倘若臣是那狗,纵是要被宰杀烹煮,也恨不能将一身骨肉送到捡养它的那个人盘中,让那人食臣之肉、饮臣骨汤、寝臣皮毛。”

冰凉的衣料擦着她已被他撩拨得极敏感的皮肤,令她不自禁地微微扭动未着中单,那紫衣前襟亦是散着,她这模样要比先前一丝不挂时还要诱人。

舌尖滚烫,时而如枪剑利刃,时而如细羽绵毛,令她时而绷颤时而瘫软,溃败成水,汪涌而淌。

她不闻他声,便又上前几步,抽出折子递上去“此为殿下要臣拟的奏疏。”然后又拿出另一本,道“此为臣谢恩却官之奏。”

王奇奉诏出京,却在离狱之后上折请查孟廷辉滥用私刑之举,朝中骤起风言,道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不止逾位问审、更是目无台狱之制而对命官动用私刑,着请太子将其减官罚俸,可太子却因王奇所奏无证而驳朝臣之请。

王奇连连摇头,嗓子亦哑,道“孟大人,我还有话要说,能不能”他转眼看看周围几个狱吏,眼神犹疑。

他盯了她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阔步朝前走去,低声慢慢道“因为我想。”

黄波点头,“曹大人左迁御史台侍御史。”

他哑然,峻色一缓。

她浅咳,嘴被堵住发不出声,只觉呼吸不能,然后左脸处又被扇了一掌,脑侧重重地磕在石砖一角上,尖锐的刺痛一刹间抹杀了她的神智,再无知觉。

值吏没见过她,转头看向曹京,目光犹疑。

孟廷辉听清,又望了前面一眼,然后垂眸,伸手揽过沈知礼的腰,将她拽起来,往厅东偏门处走去。

她所道之事不是没人想过,可皇上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朝中谁人不盼太子能够广纳妃妾、多诞龙子

方一俯身低头,厅门处蓦然传来一声凉凉的低唤

路上想起来方怀昨夜临别前嘱咐她的话,因而一进朱院,过了前堂后便径直去了编检厅。

她听不见他开口,便一直叩在那里,两手压的地方满是碎瓷,扎得她掌心生疼。

沈知书亦起身,陪她走到门外,又吩咐外面候着的衙役道“送严大小姐回府。”

伙计苦着脸应了几声,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

她便直起身子,歪过脑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车厢内他坐得挺直,车帘透过的淡光轻轻拂过他脸侧,那一双异色双瞳看上去甚是慑人,俊额薄唇,一张脸凝肃得让她心口蓦然一紧。

霞飞云红,她的面颊显得素净得紧,眼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却转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没想到。”

他盯了她半晌,忽而开口,冲那舍人道“去传御医来。”

孟廷辉犹在迟疑,旁边又有几个女官牵马过来,对她笑道“沈大人说得极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马,岂非看不起我们”

他喉结处微微有些发紧,看着她身上那件紧紧的绛色骑装,竟一时挪不开眼。

他站得笔直,听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完这些话,神色变也没变。

她望着他的眼神淡淡的,可目光深处却是一如既往的缠了些别的东西,一点都不加掩饰。

不由想起那一日宝和殿中,他捏着她下巴打量她时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进人骨子里去,想必那时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发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指间上犹存了他握笔的温度,掌心中依稀裹着朱墨香气。

沈知礼想了想,才伸手拈过帖子,却不打开来看,只捏在指间把玩着,良久才道“我先前听闻你在潮安北路州试的事情时,以为你定是个狷介之人,不屑做这种投帖问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却错了。”她看着孟廷辉,将帖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与此次礼部试没有丝毫关系,孟姑娘投错人了。”

“哪个”

大平开国前,天下本是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