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回屋时已是掌灯时分,顾早陪他一道用了饭,留心看他,似是与往日并无什么两样,也是与自己说说笑笑的,只神色间偶尔却似有丝沉重闪过。本想开口询问,想想又是忍住了。

顾早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睛,黑漆漆得似是能照出她的眼,心中一暖,玩心顿起,伸出两指捏住他有些扎手的下巴颏,凶巴巴道:“二爷你可算是良心现了。趁早放了我走,还算不晚。我抬进你家的那些嫁妆,也只要回一半便可,余下的都归你。”

顾大姐起了身,对他二人笑道:“今日你俩回门,自是要摆个接风酒的。你是回门的新媳妇,不能劳动你,叫这里的大厨烧又失了我家的心意,我那手艺虽是不行,少不得也只得去卖丑了,只等下你二人莫嫌弃便好。”

蕙心虽有些知道顾早的为人,只是自己在她嫁入太尉府的第二日便这样被送了过来,不啻于落了她一鼻子的灰,心中自然有些惴惴的,怕她记恨。此刻听了她这话,见她神情坦荡可亲,心中又是羞又是感激,犹豫了半晌,才低声道:“我过来前,老夫人私下是吩咐过些话的。只是二夫人放心,我敬重你和二爷的为人,断不会做出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事,往后自当尽心服侍。”

那蕙心没等旁人再开口,已是跪了下去央求道:“老夫人不要赶我走。我只想留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一辈子,哪里也不想去。”

太后摆了摆手笑道:“这谢恩来谢恩去的也听多了,莫若来些实在的。上次吃了你家二姐做的菜,到如今也是有段时日了。今日她人既是来了,倒不如给我做几道好菜出来的实在。只莫要心痛我差遣你那心头人。”

珍心见顾早还记得自己,心中高兴,原本还有些的一些拘谨立时便消了,和另一个名唤容彩的到了她跟前见了礼叫了“二夫人”,便上前给她梳妆起来。

她脚还未落地,手已是被杨昊拉住了,看着她笑道:“我来给你拆吧。”

姜氏和她身后的那几个本家瞧了眼胡氏,交换个眼神,这才捂住了嘴笑道:“这位是……”

那方氏手头有了钱财,做起事情自然就是顺当了,日日里和沈娘子一干人出去奔跑,不过半月便将那妆奁之物都一一备妥了,马行街的那房子放不下,索性便都搬到了方太楼里,那偌大的一个库房里竟也装不下方氏置办来的这些东西。床具橱柜子孙桶梳妆台桌椅这些内外房用的家伙自是不用说了,光是衣料,就有那织五彩缎袍料五匹、片金五匹、妆缎五匹、金寿字缎二匹,又有开合销金红两匹,开书利市彩两匹,画眉天孙锦两匹,装了满满十来个箱子;四季衣裳除了那些秋夏罗衣,又有缎貂皮袍二件、细羊皮袍一件,顾早自己便是穿个十年估计也是穿不完的;又有摆紫檀格子用的青汉玉笔筒、青玉执壶、汉玉璧磬,青玉瓶、汉玉笔架、水盛,都是紫檀座的;此外小到那些象牙黄杨木梳、篦子等物件的俱是齐全,竟没一件落下的。尤其是那装了珠翠头面的整整十对匣子,打开来更是闪花了人眼,计有金手镯四对,金荷连螃蟹簪一对,金莲花簪一对,金松灵祝寿簪一对,金镶珊瑚项圈一围,此外另有两匣大小真珠宝石,最招眼的就是一座二尺高、白玉琢成的狮子像了。

方氏被三姐提醒,这才想起了备回礼才是如今的头等大事,指挥着酒楼里的几个伙计将东西抬到了后面,锁进了库房,自己便又匆匆忙忙出去了。

方氏闻言,大失所望,转念一想,过去拍了下岳腾的肩,笑眯眯道:“也好。那这酒就先存着了,等到你最后中了的时候再摆。”

顾早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只是一双手已被他按压在了床上,身上又被压住,只脚胡乱踢了几下,又急又气,正要开口,那杨昊却已是低头吻上了她。

出乎意料,老夫人竟似知道她会如此说,面上倒并无大的惊异之色,只是有些怪异地盯着她瞧了半日,这才慢条斯理从自己的衣袖中摸出了张折叠起来的纸,淡淡笑道:“顾家二姐,我如今倒是有些佩服起你的胆色。只是有句话要告诉你。这便是你当年被卖给李家时所立的契约。你仔细瞧清楚了,上面写的是十年之期的使女,并非你自己以为的三年之妾。我倒是奇怪了,以你现在的利落干练,从前怎的这样被那买家和中人诓骗都不知晓?那李官人死了,你被赶出了李家,这契约却仍是有效的。那李家的大妇如今正后悔当初不该一时考虑不周只将你赶了出去,若是连人拿去转卖,还能多得几个钱的。我前些日子派人快马去了扬州,不过只想多探听些你的底细,却不料能从那李家人的手上买到了这卖身契。说句不好的,你的生死如今都是掌握在我的手上了。”

方氏见自那歌声响起,本在听自己说话的几个人都是变得心不在焉了,就只剩个柳枣还在那里听,心中便是不悦起来,嘀咕着道:“什么破曲子,依依呀呀地,听得我鸡皮都掉了一地。”

方氏说着,连顾早都听得有些入神,太后和她身边的那些个宫人更是津津有味,待方氏讲完了,李宫人奇道:“为何单单不抓那头蟹呢?”

昨日顾早做了个鳢鱼卷,是将鱼披薄片,卷火腿条、笋条、木耳丝作筒,用胡芫扎腰入油滚了,又做了个雪梨煨羊肉,太后说是好吃,叫今日晚膳时再做。顾早细细地做了,又连着别的几样菜看那宫女送去了,想了下,便跟着过去,想找个空提出宫的事。

顾早听她说到最后,心里已是明白了。想是太后吃素败坏了胃口,又加年老体弱染了病,皇帝一片孝心,请了高僧名为**,实则不过是拐了个弯让太后改回原来的饮食习惯罢了。想来那御厨房的见太后乍改饮食习惯,所上的菜品过于荤腥,一时让太后又吃堵腻了也未可知。只略想了下,便笑道:“太后饮食不振,我若做那过于油腻的,想来也是不行。我老家本是淮扬,那里的菜色清淡味雅,我琢磨着做几道这样的出来,让太后吃吃看可否中意?”

顾早笑道:”我想着先付两千银子,剩下的三千两,约定了还款的数额和期限,每到日期,我便付你一笔,当然是算上利钱的,一到两年内付清,你看如何?”

顾早过去买鸡头菱,见已是用小片的新鲜荷叶包好,用红色的小绳子系着,闻着像是又掺了一点点的麝香。问了价钱,那伙计说是十文一包,顾早便拎了五包出来,边上的杨昊早已经是抢着把钱付掉了,又帮着顾早拎过了那几个荷叶包。

岳腾正色道:“姐姐放心。我爹娘都是老实忠厚的,他们知道了你家对我的厚待,三姐这样的人才,又是我自己中意的,万万是不会作梗的。我从前不过是摸不准你们心思,所以才不敢开口,姐姐今日既然如此说了,我这便修书给家中托熟人带了去,将事情禀告下,让遣了媒人上门提亲。”

杨焕方才被三蹲的话提到了,便想起了从前那求妾不成的顾二姐,忽忽竟是已经数月未见了,一时正有些怔忪,冷不丁又听见他撺掇自己去那甜水巷,正有些心痒,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己新娶没几月的浑家,什么心思便都没了,又抬起一脚踢在三蹲屁股上,也不管他了,自己低头怏怏朝内院去了。

边上过来送添碗箸的石娘子笑眯眯看了眼顾早,对着自家丈夫说道:“你家不是有个侄子,前些天来我们家。我说给他做个媒,他却说自己是个饕餮,娶妻不但要贤,那做菜手艺也需堪比京都厨娘。你侄子虽是个早几年失妻的,只是人品样貌都还好,在京畿外也有个庄子和田地的。我今日瞧见顾家二姐,不但样貌出色,做菜绝妙,那心思也是巧得很,竟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呢。待哪日里方便了,你再叫你家侄子过来一趟,我也就充当个保媒的。若是真牵成了线,那可是功德一件。”

杨昊低头望着自己怀里的顾早,见她眼似横波,脸上一片艳红,双唇微微张着,因了自己方才的亲吻还润泽一片,泛着莹润的光,只觉自己已是肿胀得难受,忍不住便又将她按了过来贴近自己,低低地叫了声她名字。

忙完了中午的饭点,顾早一家和沈娘子便围着个大木桶,用浸的雪白糯米包起了各色的粽子,有那枣栗粽、荷香粽、豆沙粽、莲子粽、松仁粽、火腿粽等等。

第二日一早,胡氏便匆匆忙忙去找那媒婆,咬着耳朵说了一阵。那媒婆见有好处可拿,只把胸脯拍得蹦蹦响,和胡氏一道去了胡清的家,刚进门,就和一个妇人打了个照面,那妇人一边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一边嚷着“再不交齐,便叫人把你家的东西都丢了出去。”胡氏认得这妇人,正是这屋子的房东。

胡氏恶狠狠瞪了一眼胡家的那二亲姑,这才狠狠呸了一声道:“你家那个儿子,这两年里也不知往我家讨过多少银钱,堆起来只怕有屋子那样高,都是拿去填了那小娘的洞。只怕如今那鏖柄都要烂平了,你家便是个绝子绝孙的,还想我把女儿嫁过去,做梦呢!”

方氏刚才明明似是瞧见巷子里有个黑乎乎的高大人影,想仔细再看下,却是已经被突然窜出的顾早拖了往回走,倒是吓了一跳。她出来本就是寻顾早的,见人出来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只一边走一边埋怨道:“我方才还看见你在铺子里,怎的一眨眼就不见了,叫你又不应,还道你去了哪里呢。”

只是他在那里想得美,却忘了自己身边的那小厮当初也是顾家给雇来伺候的。这小厮平日里见惯了胡清花天酒地抱着小娘吃酒快活,只自己却等在巷口吃冷风,加上他素日里人又小气,便是打了去买壶酒,一两个铜钱也要斤斤计较,绝无油水可捞。那小厮早就心有不满,如今见他倒霉,哪里还忍得住,趁了胡清呼呼大睡的功夫,一溜烟便跑去向顾大胡氏报告了。

顾早上前笑道:“这不是坏了,这是南洋的臭猫果,本就是这个味的。”

杨昊目不转睛望着顾早,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里的疙瘩。你放心,我会等到你愿意的那一天,再去禀告我母亲的。她点头最好,她若是不点头,太尉府的杨昊不能娶你,那扬淮广州的杨昊却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几个月不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此刻就在眼前。借着街面上铺子里的光,又瞧见那二姐穿了个杏黄衫子,头松松挽起,竟似比从前更出落得要动人些。又见她缩了回去要上那门板,心中一热,几步便已是窜了上去。

那人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女子开口说的竟是这话,瞧她神色,也不像是故意讽刺的样子,心中更是羞惭,忍不住便深深作了揖道:“姐姐这样说话,确是叫我无地自容了,多谢姐姐过往几日的包涵,往后再也不敢来打搅了。”

顾早未料到她竟会如此说,看了一眼,便默默放在了一边,自去和三姐几个一道收拾起了铺子,待都妥当了,这才将那匣子拿了进去,顺手和从前的那瓶子蔷薇水一起放置了起来。

未近中午饭点,方太饭馆的大门口里便是飘出了阵阵诱人的香气,顾早打出的这打折的牌子更是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饭铺里的几张桌子很快便就座无虚席了。

那顾大姐眼泪流得更是凶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把话讲了出来。

顾早轻轻爬上了床,挨着边沿睡下,将大氅整件地摊在了几个小姑娘并自己身上的那张棉被上,良久了却仍是觉得冷,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自己从前还残存的记忆,那记忆灰暗得她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起来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了下来,耳边竟是似乎听到了窗外的飞雪洒在竹林里的簌簌响声,又淅沥萧萧,连翩瑟瑟,这声韵入了耳朵,竟也是悠然一片。

这庙里因了小,素日里也就这小和尚和他一个师父长期在此,所以空着的屋子还有好几间。那和尚拿了不少钱,态度自是活络得很,殷勤地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又各自给燃上了火炉子,不一会那屋子里便是有了暖意。顾早将柳枣几个带到了其中一间,安置了下来,杨昊和车夫也是各自占了一间。

青武虽是仍有些不放心,只是也知道只能这样了,再三叮嘱了顾早要小心,这才自己匆匆往那东京方向赶去报消息。

此时离那元宵也没几日了*顾早想着就这两日便可开门营业了。她之前已是托了沈娘子*说柳枣回了便让带到此处的*只是左等右等也没见过来*特意*跑了趟染院桥的沈娘子家*也说始终没见她回过。顾早回了马行街*想起柳枣刚来之时身上的那乌青印痕*心中便是有些*安起来*再过一日*便是方氏也是问起了柳枣*顾早想了下*便去从前介绍柳枣过来的那牙侩处问过了她家地址*决定亲*去那十里镇瞧瞧。青武却是要到元宵后才去学堂的*也说一道要去。顾早知他担心路有些远**放心*己独*过去*瞧他如今也是个小大人的模样了*便也笑着应了。

那牙侩瞧出了她的神色,笑道:“小娘子还是头回租赁这沿街铺面吧?城里这还不算价高的,那旧城御街东西两阙的,只丁点大的铺子,那价格却也是这的两三倍高呢。你年前提过要租用过来用于开饭铺的,我便特意给你留了心,这马行街不是最热闹的,你那铺子位置也有些里,所以才是这个价格,那些靠外的,又不止这个价钱了。但附近便是龙津桥有那集市,日日里人流不歇,且那铺面也是宽敞,后面带了住家院子,用来开饭铺正好。你那饭食滋味若是被人吃中,也是不愁没有生意的。”

老夫人转向了顾早,口气已是稍稍有些缓了下来道:“顾家二姐,方才倒是我有些小瞧了你,如今看来你是个有自知的,也有几分骨气。此事就此作罢,往后谁也再不许提起了,你自去吧。我家那孙子,我自会叫他老子好好看管,再不会去缠扰你的。”

“我瞧家中你和娘几个日日里辛苦着,我却是没出半分力,抄这样一本,便有好几贯的钱进项……”

顾早正忙着,不经意抬眼间,瞥见自己那摊子面前不远处站了个人,既不走,也不进来吃面。她不过溜了眼,也不在意,正低了头,突觉得那人的眼目有些面熟,再抬眼仔细瞧去,却是一下子有些愣住了。

顾早冷哼了声,淡淡道:“伯娘,若非你硬是要将秀娘的脚扭了裹小,她又怎的会因了害怕跑到我那里去?如今我好心将你女儿送回家去,你倒是说我挑唆了,京中虽大,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顾早谢过了,这才站了起来,想着方才瞧见的太后桌底下露出的那一双大脚,犹豫了下,终是咬牙说道:“太后仁慈,如此我便当真要求个恩典下来,若是不对,还请太后莫怪。”

顾早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见她着实有些可怜,只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抚慰了几句,这才起身出来,却见方氏正趴在外面偷听,方才那些话,想必都是听了进去了。

第二日顾早起了床,到了那小厨间,却是瞧见里面一个已经到了的婆子在那里正收拾着碗筷锅子,瞧见顾早来了,扯住了道:“顾家二姐,昨晚我走的时候,这里明明都收拾干净的,怎的今早来了却多出了两副没洗净的碗筷?莫道是哪个嘴馋的竟是半夜里摸过来偷吃食?”

顾早说着,那屋子里的人,连带着屏风外站着的,都是咽了下口水。罗氏道:“名字听着倒是个俏皮的,只是这既是素的,又如何做?”

此时正午已过,顾早又爬了山路,腹中早有些饥饿,此时见了这满桌的菜,便也拿了筷箸,朝着菜伸了过去,不过也只是品评下滋味。看那对面的杨昊,却早已是风卷残云了,见顾早看向自己,只笑了下,那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珍心却是没有笑,只摇头叹道:“要我说,那是二爷眼界高,瞧不上这府里的人吧。绣心姐姐不过是怕扫了面皮才在我们面前这样悄悄说的。我打小是府里大的,他从前可是个俊的,只这几年出了外洋,回来不知怎的就留了把大胡子,又不提做亲,老夫人可没少着急。听说已是相中了个翰林学士家的,趁了府里的寿诞,便要提亲了……”

顾早想起最近见到三姐,眼里总有些寡欢的样子,又听方氏这样说,摇了摇头道:“娘你莫在三姐面前胡说。他那会试要明年二月才开,如今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呢。且若是没个熟人捎带,信件也是不易传递。靠不靠得牢的过完年就知道了。”

方氏听顾早这样说,才歇了下来,几个人回了酒楼,顾早处置了些事情,这才与蕙心一道回了太尉府。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的预告:

各位亲爱的读友们,因为本周2-3章内要结文了,有些线头要理下,所以改为双日更。

谢谢乃们的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