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将两人都裹进了被子,这才正色了道:“本是想教你好生歇息的,只你提了要走,我便也顾不得怜香惜玉,总得趁你在时多使些力,好歹要给你留个一男半女的下来,日后见了孩儿的面,便也如见了我,免得你连个念想也没。”

顾早无语,见杨昊也是答不出来,只频频望向自己,眼里似是有求救之意,忙站了起来笑道:“娘,进来你就只顾拉杂,还是去数点下那些带来的礼,如今还堆在门口那呢,等下就有客人上门,拦了道可不好。”

蕙心瞧见她右手大拇指上还略略沾了些黑黑的墨迹,抿嘴一笑,便过去坐在那里摊开了洒金泥的花筏,不一会便照着顾早先前所列的那礼单抄了出来。顾早赞了几句她的字,叹道:“我不知道都决心了几次了,说要去练字的,竟都只是嘴巴说说,如今那字些出来还是跟螃蟹爬过一样。”蕙心忍俊不住,笑着应了几句。顾早见她看起来与平日终是没大两样了,想是已松了下来,自己也才安了心。

顾早笑了下,这才道:“都是我不好,从前没把话说清,才让二爷起了误会的。如今已经说清楚了,并无这样的念头,只是盼着娘往后能多担待些我这笨手笨脚不懂服侍的人呢。”

太后想了下,点了头道:“凌霜不惧,花之隐者。这甘菊花自古便有入酒入菜,只不大吃得到。你既是说了,那必定是不错的,老身这就等着口福了。”

杨昊却是不大听话,不但没走,反顺手从边上的一个朱漆泥金雕花屏风架上扯了块用香熏过的湿巾,到了那木桶前挽起袖子,作势便要给她擦洗起来。顾早闪避了几下,哪里躲得过他那禄山之爪,又被闹了一阵,等那澡洗完,地上已是水渍一片,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汪湿了。

杨昊伸出手去,除去了那簪于髻前的花胜,拔去了两边的四蝶金步摇,再取了在后的双凤缠枝钗,又除去那密密压了一圈的翠钿花,都一一丢到了床前的乌木踏脚上。顾早只听到叮叮当当的落地声音不断传来,在他丢下最后一根钿花之时,便觉自己满头青丝扑垂了下来,散落到了胸前。

那马车停在了方太楼大门前的道上,车上先是下来了林官媒,再是四个妇人,俱都是插金戴银衣着光鲜。方氏只认得一个姜氏,急急忙忙上去迎接。

原来杨昊前次到那方太楼里和顾早依依惜别前,提了句说是叫她万一有事要寻他,便去那宜秋门的宅子里知会下那老仆便可,知她前次夜里也没记清楚路,特意还详细说了遍。

林官媒说完,身后便是闪出个身穿簇新青衣管家模样的,对着方氏行礼过后,便指挥着那些小厮将小定之礼一一摆放了下来。方氏眼见着那珠翠饰、金器银件、销金裙褶、缎匹茶饼,又有两只羊,并四罐装上大花的酒樽,俱都盖了绿销金酒衣,就连酒担也用红绿缎系上了,差点被耀花了眼。留了林官媒和一干送定礼的吃过了酒,又封了小红包才送走了。

方氏瞪了一眼道:“我在家坐着也是闲得慌,出去逛你又嫌我会嚼舌,如今没事擦抹下墙面的,又累不到。”

顾早见他满面怒容,脸色铁青,自己与他相识这么久来,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表情,想是已经气极,心中微微地有些歉疚,刚想安慰几句,突地又想起老夫人那日烧在地上的那张纸,一咬牙,冷冷道:“二爷,从前里说过的话,就只当是错话吧。往后我再不会有嫁你的念头,你也早日放下的好。”

饶是顾早再镇定,脸色也已是微微有些变了。她从前也确曾想过那顾二姐的卖身契问题,只是无论如何也是万万不会想到,这中间竟会生出这样一个幺蛾子。那当初的李家用三年妾婢的钱哄着签了个十年使女的契,固然黑心,只是顾二姐自己和那爹娘,也确实是太过轻慢了,竟连契约都不看个究竟就做成了交易,想是那牙人和李家欺的便是对方是些不识字又好财的乡下人吧。

那女伶的声音柔媚,和了那笙竽,随风送来入耳之时,竟是悠扬如同仙乐。

李宫人和太后点了点头,俱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后一想,又开声问道:“那为何偏要等那螃蟹吃过了回来才抓呢,不在它们到秫秸地里前抓?”

顾早此言一出,只把那太后逗得笑了半日才指着她道:“看你像是个稳重的,哪知说起俏皮话来竟也是一套一套。”

顾早应了,这才对着那看起来是厨官的人笑道:“我不过会做些乡野里的小菜,太后老人家也是一时兴起贪图新鲜才召了我来,过后便要回去的。此处初来乍到,还请各位提点一二,免得闹了笑话贻笑大方。”

王有生被顾早说得哑口无言,咬咬牙道:“也罢,看你是真心的,我便再喊个一口价,五千两。这便是我当初从那上家手里买来时的价钱,低了是万万不能的。”

那杨昊却是摇头,顾早又叫,他才有些窘地说道:“我一个大男人,当街走路吃着东西,有些难看。”

顾早心中好笑,面上却是淡淡道:“你自是个不错的,只是与我家三姐却又不知有什么干系?我娘正说这几日要托个请媒的来瞧瞧姻缘呢。”

杨焕到了自家祖母屋子里,也不用丫头传报,正要掀了帘子进去,却是听见里面正传来一阵哭哭啼啼声,侧耳听去,居然正是自己的夫人,许翰林家的娇奴。

杨昊笑问道:“这菜是怎么一个名堂,汤水如此溢出?”

杨昊瞧着顾早确是有些着恼的样子,怕她又要翻脸,只得松了力气,顾早已是挣脱开了他的搂抱,狠狠瞪了他一眼,自顾拐过了山坳过去了。杨昊呆呆站在那里,回味了半晌,突然牵了马追了上去,低声笑道:“二姐,青天白日里不行,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问问自己的心,竟连三姐也知道这样说。

胡清见好不容易才送了那房东,暗叹一声人倒霉了便是喝口水也要塞牙缝。正想着回屋里再仔细思量下如何应对顾家,猛抬头却是瞧见胡氏正抱了手站在那里瞧着自己冷笑,知道方才的事落入了她眼中。他是个极要面子的,面上不禁微微一热,只是想到昨晚那一幕,自己不但没捞到半分好,反而糟践了一身新衣服,连那幞头也丢了拣不回来,心中便又突突地冒起了火。

铺子的大堂里客人全无,此时只乱哄哄地站了七八个人,正在那里吵得不可开交,一边是方氏、胡氏叉了腰大骂,身后站着顾大、柳枣和沈娘子,一边是个穿了套喜服,头戴插花幞头的二十来岁的男子,应当便是胡清了。他身边也是站了几个人,除了那两个在秀娘过大礼时顾早曾见过一面的胡家亲姑,另两个看起来和顾大胡氏年纪相仿的夫妻模样的人,瞧着和胡清有几分相像,想来便是他爹妈了。这几个人也都齐齐对着方氏和胡氏在对骂。边上又有个穿了黄色坎肩媒婆样的妇人在劝架,只是费尽了口舌,哪里劝得住,一气之下也撒手不管,自己挪到了角落里坐下,翘起大脚抖着看起了热闹。年前冬至时三姐抱来的那小黑,此时已是长得大了许多,也蹲在一边汪汪叫地添乱。

方氏自那日被顾早从顾大家拉回说了一通后,本来还指望从邻铺里打听到顾大家的最新消息。想着不过隔了两条街,若是从前在扬州乡下,芝麻大点的事情没几日便会传得满村皆知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传得更厉害了。只是没有想到如今的这京城里,家家户户竟都只似是一心在做着自己的生意,顾大家的那事情也不过起先两日被提了下,接着便断了消息。自己又被顾早看牢了去不成那顾大家,心中只猫抓似地难受。

太祖皇帝自立国后,思想起自己当初黄袍加身的路子,怕被手下大臣效尤,因此除了倡文抑武,还有条规矩就是所有考中的进士都是天子门生,严令大臣私下结党或投拜门下。只是前些年里皇帝年幼,都是太后在辅佐着,朝中文武大臣便难免在底下有了些小动作。如今皇帝亲自执政没多久,心中本就对此存了个疙瘩,只是没有由头也不好开刀,如今有人恰被推上刀口,正是中了皇帝的心意,哪里还会手软,当下便严令彻查。结果真查出了一长串的名单,虽都是些低品阶的小官,有些还是待缺的,只是也足够让皇帝怒了,当场便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只唬得那朝中大臣个个都唯恐被牵连上身,哪里还敢为别人说话。

顾早一滞,便说是昨晚从一挑担的小贩子手里扑卖来的,方氏也信以为真。顾早剖了个榴莲,柳枣和三姐都是急忙摇头,避之不及,只方氏捏着鼻子去吃,吃了几口,却是得了滋味,松开了鼻子说是好吃,只叫三姐和柳枣也来吃,那两个却是退得更后面。正热闹着,突地瞧见秀娘慌慌张张地进来,脸色白,气喘得厉害,看着竟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顾早的心似是被狠狠戳中,只是望着杨昊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昊见顾早冷淡,怕她立时便要翻脸赶走自己,情急之下又低声道:“我……今日一天都没吃饭了,你家不是饭馆吗,我来吃饭……”

那人三两下吃完了饭,汤也喝光了,眼睛又恋恋不舍瞟了眼那饭桶,似是仍未饱足的样子,只是终站了起来,低了头要往外走去,顾早这才上前笑眯眯地拦住了。

沈娘子原先是说不过帮几日便是回去的,眼见着饭铺生意红火,竟是忙得抽不出身了。顾早喜她为人厚道,做事也勤快,便干脆请了她长期帮着做下去。沈娘子原先做那焌糟为酒客换汤斟酒,所得不过都是些散钱,每月也就不过一两贯的收入,见顾早出的价钱比原先高了许多,哪有不愿意的,自是应了下来,做事也更用心了。

顾早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怪不得前几日自己跟她提起去大姐家的时候,她也是心不在焉的,想来当时满脑子都是想那个事情去了。去了方氏屋子,见她正坐在床上,也不敢和自己对眼,叹了口气,忍不住还是数落了她几句,见方氏那头垂了下去,面上带了惭色,只是任由自己说也不还嘴。心中一软,只最后说了声“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贪图小便宜,没得砸了自己招牌”,便也放过去了,一家人着手去备着明日的开业了。

大姐说到最后,已是泪水涟涟,连那被面都被打湿了一大块。

“夜里寒冷,你拿去加盖在身上。”

那声响在这寒夜里听来竟是分外的清脆,顾早一惊,这才瞧见杨昊望着自己的模样,心中一跳,倏地站了起来,有些慌张地便要转身离去,却是又已经被他拉住了走不脱,只是这次改为手了。

顾早望了眼脚店,又瞧了下车里那几个丫头,终是点了下头,自己复又爬上了车。车夫很快便又赶了车朝西辘轳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是黑了下来,这才听见杨昊在车外说了声“到了”,那车便停了下来。

那车夫也是豪爽的,知道了顾早此行的事由,早就对她有了几分敬佩。此刻见顾早有些面露愁容,便道:“小娘子休要焦心,再北去便是那黄河的风遥渡口了,那婆子必定是要去渡河的,我这便送了你去那渡口,说不定就能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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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心见她出来时面色也是如常,虽是有些不解,只是走了过来还是低声道:“顾家二姐,老夫人命我不能在你面前露出半个口风的,所以方才你问我时也没有让你知晓,还望勿要怪我。”

顾早随意瞧了一眼,见上面的字是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只是非常小,不及寻常的四分之一大,不禁有些奇怪,凑了过去想细看下,青武却是慌慌张张地随手拿了本书想将自己方才写的东西遮掩起来,早被顾早拿起了那一叠纸。仔细看去见都是问答的格式,瞧着倒像是从前她十分熟悉的考试答题集的样子。心中起了疑虑,不禁看向了青武。

方氏听了,撇嘴骂道:“什么下世的爹,那么远的路,只知道过来伸手要钱,我还道他要带了你回去过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