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现在就被她的几句话给压了,忘了你自己从前对我的许诺吗?”杨昊突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你从前答应过我,过个一到两年,只要我的心意不变,你便会嫁我的。如今我没变,你却是要叫我离你远些,往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吗?”

顾早瞧着老夫人道:“二爷可是在老夫人面前提过此事?”

中秋既到,京里的各店里都卖新酒,大酒楼的门面彩楼更是装饰一新,竖起雕绘了花头的竹竿,高高悬挂着写有“醉仙”字样的各色锦旗。顾早一家也置办了梨枣、栗子、葡萄、青黄相杂的橙子和橘子等各种时令水果。

那李宫人上来为太后布好了菜。今日顾早做的和前几日又不同。因了中秋将近,那蟹素有“七尖八团蟹正肥”之说,御膳房里新送来了几篓子肥蟹,午膳便用蟹作了主菜。几只蒸蟹、蟹肉煨细丁豆腐、又绿球鱼翅,荠菜瓤鸡片等几个菜。

顾早这才又笑道:“御膳房里的御厨们,自然是技艺群的。只不过皇家的御厨们做菜讲究大气,不似我这样没有章法地随兴所至而已。这两次侥幸投了太后的口味,也不过是个新鲜。太后若真看得上,我便将我的一些小菜录谱下来留在此处,太后想吃让御厨做了便可。”

顾早一早便曾听闻,真宗年间,官家便嫌皇宫窄小,有意扩建,只是住在宫城外的百姓商家死活不愿搬迁,最后也只能作罢。展到如今,竟听说若逢大市,百姓的商铺摊位有时都挤过了宣德楼门外皇家正道上所列的用来挡道的朱红杈子。官家与百姓协商,叫退出一些,百姓就是不肯,官家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不了了之。

那要卖酒楼的姓王,名有生,本是个外地商贾,从前也是从别人手里将这清风楼接过来的,本想着借了这汴京餐饮宝地的繁盛再赚一把,只是几年下来,一来这酒楼确实偏了,二来他本就不是此行当中人,所出的菜品酒水也不过是跟那城里的大酒家模仿着走,生意自是好不起来,如今竟是多开一日,那银子便要多打水漂一日,没奈何这才想着转了收手。只是牌子挂了许久,只见来看的人,真想买的却是没有,自己正没了指望,那日里却是听牙人说有人勉强看中,便想着这回一定要把这烫手山芋脱手了出去才好。

顾早一怔,却见杨昊已在那女孩的篮子里看了起来,最后挑了枝下缀楸叶的并蒂花,左右端详了下,簪到了顾早的鬓之上。

顾早递过了自己挎来的那个篮子,笑道:“三姐只是惜你只身在京,所以平日里难免对你有些照应。只是人心隔肚皮,我怕她女孩儿的这一分好心到了最后被轻看,所以教她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你以后若少些什么,跟我说了,我自会给你送来。这篮子里的是三姐做的米粉菜包,还有块酱肉,已经切好了的,你拿去吃吧,我先走了。”说着已是转身要走了,没两步,却是被岳腾叫住了。

三蹲一把接了过来,掂了下,忙不迭收进了腰包,瞧着自家二爷渐渐远去的背影,这才一边往那马厩去,一边笑嘻嘻对着身边那大黑马说道:“托了那顾家二姐的福,如今我既不用跟着二爷去海上把自己晒成鲞干,又可以得些外快,只盼日日里有那传信的好事……”

石娘子点了点头,帮着顾早一道烧了另几道下酒的樱桃肉、烧羊杂、又用蘑菇蓬、笋和鸡汤烧了个香袋豆腐,因了是端午,便热了雄黄酒,瞧着也差不多了,这才去屋后叫人,回来却说那两人要在竹林里对饮。

顾早见他定是要跟了去的,也不好赶走,只得依了他,两人沿着池边一路朝着山脚之下的守道堂去了。杨昊不住瞧着顾早,也不说话,只是呵呵地笑,也不避讳旁人,一只手又已是伸了过来紧紧牵住了顾早的手。顾早见他这样大的人了,此时竟也表现似个得了糖吃的孩子,心中一软,便也随他握着去了。

顾早看着三姐,见烛火里她的面上带了笑意,正用那乌灵灵的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她平日里总觉三姐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小丫头嘴里此时说出的话,却真的直直入了她的心,叫她哑口无言。

杨昊便是有天大的怒气,也早被她这一声柔软的二爷给叫化了,心中一个酥软,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早被她提醒,自己也哑然失笑。缝个针线什么的,她用点心也算勉强可以,只是说到刺绣,那就真的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了。瞧着外面天色已是黄昏,不知不觉这一日就这样过去了,当下将那荷包丢在桌上,自己站起身,捶打了下腰,笑道:“我今天是不耐烦绣这个了,吃力得很。先放着再说。”

顾早手心被他下巴上冒出头的胡茬刺得痒,抽了回来背在身后,这才正色道:“杨二爷,我实话对你说吧,我做出的针线那是万万见不得人的,你若当真拿去挂了,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

原来那胡清闲居京中侯职已有一载多,起初拿了老丈人家的银钱吃喝玩乐,也不大上心,以为终会轮到自己补缺,哪知等了许久都是杳无音讯,加上去岁被吏部的人又给训斥了,自知这等缺的路是走不通了,便动起了抱人大腿的心思,费尽力气攀上了礼部的一个从二品侍郎,投到其门下。前几个月终是得了句话,说就有个七品的礼部副承旨的官缺要下来了。

方氏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又瞧见岳腾正呆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正要指派他去做活,顾早已是抢着道:“岳家大哥,今日铺子里也没什么重活,你自回去吧,明日再来。”

“黯然**饭?”杨昊重复了一遍,有些不解。

顾早抬眼望去,却是生生被吓了一大跳,手上拿了那块门板,只愣愣地瞧着,说不出话来。

方氏眼睛一瞪,正要骂三姐,顾早已是笑道:“娘,被你提起,那人我模模糊糊倒也似乎是有些印象,你暂且先忍住,待明日里若是再来我问问便可。”

顾早见她拿了便似要送嘴边的样子,急忙上前拦了下来,边上的柳枣早已是笑得弯下了腰道:“老夫人,这是洗面用的皂胰子,虽是做得精致,也是吃不得的。”原来那柳枣自第一次叫了方氏为老夫人,见她十分受用后,便一直这样称呼了下来。

原来前几日官府里因了大雪灾要安抚灾民,出了告示说京中贫下家庭和孤遗,只要本街的保长出了证明,便可凭着证明去京城元丰仓领取救济钱和粮食,按例制,十口人家钱两贯,米一石,五口以下一贯,五斗。京中人大多喜好面子,觉得那是丢脸的事,只要家里稍微过得去的就少有去那里领救济钱粮的。只那方氏居然动了歪心思,也不知她怎么做的,居然从原先染院桥的那保长处得了个条子,昨日里穿了个破衣服便当真去了那元丰仓挤在灾民中领物资了。那钱一贯和米五斗都已是到手了,却突地被夹在中间的一个灾民认出来给捅破了,说她家刚搬去了马行街要开铺子,如今怎地来冒领钱米。

顾大姐还未说话,便是一阵咳嗽,好容易缓了下来,那脸也是涨得绯红了,勉强笑道:“不过是前几日不小心受了些寒,这才在床上躺了几日,吃几副药便好了。”

她的肩膀骤然感到了一阵剧痛,似是要被一阵大力掐碎似地疼痛,只是强忍住了才没有哼出声来。

顾早自己也喝了一口,想是因了茶叶的缘故,入口涩次,哪里有半分他说的那泛甘,知他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看向他微微一笑。

顾早啊了一声,急忙下车过去查看,果然瞧见那黄河河面一片都是结了一层白冰,连那渡船都被冻住了。有那心急的行人捡了块大石头朝冰面砸去,冰却是应声而破,众人有摇头叹息,有指天骂娘,只是没奈何都只能等下去了,只盼再过一夜等那冰面结厚了再过。

顾早盯了她一眼,又看了下那缩在她身后的柳枣的爹,冷冷道:“你这人也是好生不灵清,那红棉袄明明是我买给柳枣的,你却是剥了下来给小的穿,这世上做娘的多了去了,倒是第一回见到像你这样的。”

众人见酒菜上了*当下也*客气*说说笑笑地吃到了最后*竟都是有几分醉意了*谢过了方氏和顾早*这才相互扶着回去了。

顾早见她仍是不愿说的样子,也不勉强,只是低声道:“大姐,我知你是个要强的,你不愿说也就罢了,只是都闷在心里,便是活活一个人也会憋坏的。哪日若是想说了,只管来找我,你须记得我是你家人,总是会帮你的。”

顾早嘻嘻一笑,见外面实是有些冷,便扯了她进去关了门。那门早叫了人修妥了,密密地关了,屋子里燃了有通烟道的炉子,倒也是温暖如春。待天色黑了,一家四口人围了暖炉,吃着那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就着那石耳煨捶鸡、酱烧鸭、荷包鱼、包了各色馅料的小饺,喝着碧香米酒,说说笑笑倒也高兴。连三姐扑卖得来的那条子起名小黑的狗,也是在众人脚下窜来窜去地呜咽吃着丢下的零碎,好不快活。顾早也是喝了几杯,那腹中便是腾腾似是火烧,面上也热了起来。

顾早此话一出,不只那姜氏,便是老夫人也是怔了下。

地上的方氏翻了身,嘴里不知说了声什么梦话,顾早一惊,急忙摸索着将塞子塞回瓶口,又放回了枕头里,微微叹了口气,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柳枣来此将近三个月了,顾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家人过来。见柳枣的爹既然来了,正想让进来说话,那人却是朝顾早讪讪地笑了下,也不进来,只招手让柳枣出去,待她过去了,扯到了一边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柳枣便进了屋子,等出来时,手里已是拿了一包东西,顾早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她存放工钱的帕子。

顾早和秀娘所幸都是身量苗条的,从那一块板子的缺口中横着挤了进去。秀娘似是有些怕,到了自家反而畏畏缩缩地跟在顾早身后,脚步迟缓,顾早微微摇了下头,牵过了她的手。顾早刚掀开了隔断里外的那层布帘子,迎面便已是看到了胡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后面跟了一个年约五十,面色有些蜡黄的男子,想来便是秀娘的爹,顾早那从未见过的伯父顾大了。两人脸色都是一片张皇,又带了丝不可置信的惊喜模样。

顾早顺着望了下,原来指的正是那盘佛家锦囊,洁白的盘子里,炸得微黄的芋蓉卷边上的绿色莴苣叶上放了一朵白色的状如马蹄的天荷,白绿黄相映,看着素雅喜人。

秀娘本就害怕,待听得那婆子这样说,又见她拿了明矾,挽起了袖子便似要动手的样子,早吓得魂不附体,哭闹不已,胡氏一时无计,这才暂时放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