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早一怔。这样的场面,她之前其实也是偶尔想过,只是如今真的身临其境,才知道从前无论怎么想象都是那样的贫乏,想说些什么,却是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等到老夫人停了下来,这才缓缓道:“老夫人今日既是到了我家,除了这些,应还是要讲别的话的。还请一并道来吧。”

青武有些迟疑,只是敌不过顾早的坚持,只得在那文书上签押了自己的姓名。王有生知他俩是姐弟,又见顾早也签押作了还款的保人,且款项付清之前那地契一人存有一半,也不怕她赖了去,自然也就不计较了。又一道去了官府报备,这交易就算完成了。

太后让李宫人分了两只螃蟹到方氏面前的盘碟里。方氏蘸了姜醋,剥壳掰腿,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吃到那两只大螯之时,一边的李宫人正要递给她一支开螯的银钳,却见方氏已是将那大螯放进嘴里,嘎嘣一声便是咬裂了壳,掏出了里面的白肉吃了下去,连那肉末也刮了出来没剩一分,没一会,她面前的桌上便是积了一大堆的蟹壳。只把太后看得一愣一愣,自己也忘了吃,只顾看着方氏了。

顾早刚想回两句话,边上那李宫人已是笑了起来道:“先皇从前想扩建皇宫,百姓们不愿搬迁,最后也就让地于民了,京中百姓都赞官家仁厚。如今太后竟也是效仿了先皇,把顾家二姐让给那些染院桥的姑媳们,传了出去,不也是佳话一桩吗?”

那宦官并未带了顾早直接去见太后,倒是七弯八拐地最后入了个地,那宦官说是太后宝禄宫里的尚食处,里面已经站了个宫人模样的中年妇人,自称姓李,瞧着倒像是上次在太尉府里站在太后身边伺候的。

顾早到了那牙人的铺子,主家还没来。那牙人一心想做成生意,便不住口地夸赞那酒楼好,又说价钱便宜,只闭口不提那地方偏远,顾早也只是笑听着不接话。

杨昊左右端详了下顾早,这才笑眯眯道:“空留万古得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这是前朝韦庄颂过的,名字便是夜芙蓉,也叫夜合欢。”

那岳腾的脸立刻唰得红了,低了头羞愧道:“三姐是到了我这里给我送点心什么的。是我不好,姐姐要怪就怪我吧,和三姐无关。”

三蹲听出了这声音,人便已是矮了一大截,急忙让到了一边,点头哈腰道:“是小公爷啊,都怪我瞎了狗眼,黑灯瞎火地没瞧见您,竟是一头撞了过来,小公爷有没撞到,小的给您揉揉。”说着那手已是摸了过去,却被杨焕一把打掉,笑骂了道:“你个狗儿,又不是那滑腻腻的小娘的手,黑粗粗的还要摸小爷,滚一边去!”

顾早笑道:“鱼鲜一般都是趁热吃了才没腥气,只是这道鱼若是夏日里吃,却是要用密器盛了下水井冰凉下,取出再用浓姜醋浇汁才好吃,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字。”

杨昊见她面上虽是带了丝嗔意,只是方才因走了路的缘故,两颊微微泛起桃红,瞧着比那路边的野芍药还要娇艳几分,心中一动,忍不住便凑了过去低声道:“二姐,你再亲我一口,我便听你的话放了手。”

顾早万没想到三姐竟是说出这样一番话,见她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犹豫了下,终是叹了口气道:“三姐,你不知道,他人虽是好的,只是……”

柳枣见被现,笑嘻嘻吐了下舌头便溜到前堂去了。顾早摇了摇头,自己也去前面帮着方氏收拾。方氏一眼瞧见她脖子上的伤,心中便又不快起来,骂完了胡清一家又骂胡氏顾大没良心,顾早只是默默由她自己在那里唠叨,待全都妥当,也已是半个多时辰过去了。突地想起方才杨昊说过的送药的事,急忙到了后院开了门,果然瞧见门角里已是多了个小盒子,便拿了起来。

顾早这才做出恍然的样子,随口选了个蝙蝠形,又拣了自己从前还记得的几个笑话说了出来,只逗得她两人哈哈直笑,见秀娘渐渐似是忘了那糟心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突地想起了自己前几日里被杨昊纠缠不放时匆忙答应下来的那个香包,心里又一阵叫苦。三姐倒是在做现成的香包,那出来的东西必定也是精致的,只是不能拿去送人。反正也是无事,不如试着自己动手做下,出来的东西若是实在见不得人,那杨二又催逼过来的话,干脆便去街面上买个过来充过去算了。

顾早见他竟开始耍赖,自己也被他逼得已经贴在了巷子的墙边,额头都似是感受到了他鼻间呼出的气息,吹动了几根掉落下来的额,有些痒。心中竟是一阵鹿撞,急忙伸出两个手抵住了他的胸口,使劲往外推,却哪里推得动,无奈抬眼看着他道:“我真的做不好。”

两家隔得也不远,三姐到了那绸缎铺子,本以为里面应已是准备起成婚当日的行头了,没想到屋子里却是冷冷清清,顾大和胡氏两个都不在,只那伙计一个人坐在板凳上瞌睡。待找到了秀娘屋子里,见她正独自坐在那镜子前,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方氏等那岳腾走了,这才嘀咕了一声道:“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只可惜愣头。今日里本还指望他去给我占位置的,哪知却是站着纹丝不动地。那武举的功名只怕是掉到他头上也不知去拣。”

杨昊接了筷子,低头便又是一阵猛吃,顾早怕他噎住了,又往那茶壶里加了些热水,看着他终于将最后一粒的饭拨到了嘴里,又喝了一大杯子的水,这才直起身来。

顾早还怔着,杨昊已是对她露出了笑,望着她低声道:“二姐,我方才刚刚到京,心里惦着你,忍不住就过来了……”

顾早淡淡一笑,只略略点了下头便携着三姐回去了,此时也已是过了晌午,饭铺里吃饭的人也没几个了。因了今日顾早三姐不在,晌午那些菜式大多便都是方氏自己上阵做的,被些嘴刁的老客叫嚷了不知道多少句的味道走样,和沈娘子、柳枣三个人又忙得透不过气儿,心中本就有些疙瘩。此时见二姐三姐去帮了大半日的忙,回来竟是两手空空,连个油星子也没捞到,心中更是不痛快,强忍着等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这才噼噼啪啪地骂起了胡氏,又严令顾早往后再也不许去那胡家,见顾早笑着应了下来,这才慢慢将火压了下去。

顾早胡诌了道:“我是在香料店里订的,方才那店里的伙计送了过来。”

顾早又帮着大姐做了两日,见生意确实可以,大姐比起从前也省力了不少,这才说要回去。临行前突地又想起自己那次试过的那海带熬炼提鲜素的法,便也教给了大姐,笑道:“不过是个土法,我自己嫌麻烦,也没怎么用,不过出来的那褐色东西,你待煮好卤味后撒少许入汤里,味道较之原来确实有些不同,你若得空可以去试下。”

顾大姐听提起了自己丈夫,那脸色更是难看,只是默默不语。

杨昊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起来,双手钳住了她的肩膀。

顾早想起他刚才在厨间里还嫌自己的菜煮得咸了讨要茶水喝,此时却是已经改口称赞味道好,也不点破,只是笑道:“菇类味道本就鲜美。我从前的祖母信佛,每逢杀生日都是在庵里过的,我记得小时跟她过去的时候,素席上总有一道香蕈饺子。香蕈汤一大碗先上桌,素馅饺子油炸至酥脆倾入汤中,嗤啦一声,香蕈香气便是四溢,味道奇特,闻着却叫人直流口水,我那时每年缠着要跟祖母过去,很大缘由都是为了这一碗的香蕈饺子呢。”

待柳枣几个都吃饱喝足了,瞧着天色也还有些亮,顾早怕家人担心,急着想早些赶回去,便都叫了一道离去,待出了那驿站的门,才瞧见门口竟是停了辆骡车。原来那赶车的不过是被王婆子雇佣了来的,此时又被那杨昊给雇了过来。

顾早看着那两人,冷笑道:“柳枣叫过了我一声姐姐,我便把她当妹子看了。她虽不是你肚子里爬出的,总归也是叫过你几年娘的,就连那虎狼都知道护着自己的幼崽,你们竟是没有把她当女儿看。当真穷得过不下去了要将她卖了换钱,好歹也是要拣个好些的去处,如今竟是狠了心将她往那火坑里推,你们得了那点子钱,心中当真便是安生吗?”

方氏方才*过是一时冲动才说了请吃的话*说完*久便是有些惴惴的*此刻待听到光一角子的羊羔酒就要五十文*后背已是有了些汗意了*只是酒是她说请吃的*人*已经坐定*此刻也*好改口*只得坐在那里闷*作声了。沈娘子几个与顾早一家已是处了小半年*哪会*知她的脾性**过嘴里故意玩笑着说今日里要借机吃那最好的菜*实则也都拣着这店里便宜管饱些的酒食来用**外是些肉醋衬肠、胡饼、汤骨头、生炒肺并一些各色馅料的包子*单份价钱*过都二十钱左右的。

顾早望着那车子拐了个弯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去,心中却是想着哪日里有空了务必要自己过去顾大姐家看看才好放心。

顾早知她说的是上次她给自己做的那双绿绣鞋,自己当时瞧着有趣,也拿了过来照着三姐的并蒂莲花样刺了几下,却是歪歪扭扭地似那螃蟹爬过,当时被三姐笑了好久,当下便再也没有摸过针线了。此时见三姐大约又是想起了那事在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只笑眯眯摸了下她的脸一把,自己出去帮着方氏打扫了。

顾早见她自说自话,忍不住摇了摇头,看向了老夫人,一字一字道:“老夫人,今日你既是遣人特意叫了我来,我便把话说清楚了。当日在那汴河之上,我之所以出手,不过是看不过贵府小公爷的淘气,怜惜那小丫头,才一时失手得罪了小公爷的,此外绝无他意,若有半句谎言,甘愿受那五雷轰顶。如今承蒙小公爷的错爱,我却是自知万万配不上贵府小公爷的,莫说是妾,便是小公爷身边如今的那些个通房丫头,也是个个比我要强百倍,我又哪里会妄想着什么正室之位?还请老夫人和夫人将心一百个放下了,我家虽是粗陋了些,我却也是个安耽知天命的,绝无攀龙附凤之心。”

那刘虎本是满心想着趁了今日和顾早拉进些距离的,却没想一路耳朵边里响的都是方氏那叽里呱啦的声音,心愿自是落了空。待回了染院桥,顾早从方氏那里拿了五六个黄柑包到了刘小妹的衣襟里,这才道了谢回了家去。

明日虽休息了不做,今日却仍是要出摊的,顾早几个正忙着,突地却是瞧见院子门口探头探脑的有一个男人,穿了个有些破旧的直襟袄,鞋子上还沾了些泥。

那胡氏力气大,顾早被她一拨,没个防备地差点摔倒,退了两步才站定。那顾大自是认得顾早的,瞧在眼里,面上带了微微的惭色,顾早也不以为意,只是朝顾大点了点头,叫了声伯父,顾大嗯了声,算是应了下来。

太后看起来和老夫人年岁相仿,头亦是有些花白了,并无过多装饰,只在正中插了个金色梳蓖,目光流转间却是炯炯一片,似是直透人心。

“二堂姐,我听说我那同街的一个闺女,也是被拧断了脚裹起来,最后竟是烂掉了一只,我怕我也会烂掉……”

杨昊一笑,站了起来,将顾早按到了自己方才坐过的凳子上,又去另搬了条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才拿了筷子吃了起来。

老夫人白了姜氏一眼,这才笑眯眯道:“就你个吃货,这一桌子的菜还不够你吃啊,还盯着这个。”

两人带了那单子,一起到了老夫人的暖阁里,里面照例是热闹的,且比起平日,里面多竖了道屏风,外头站了几个管事模样的,其中便有见过面的卢管事,说是府里“四司六局”相关的,特意被叫了过来听。

杨昊见她走脱,微微有些失落,看了眼那墙上的题诗,笑道:“倒也是个胸中怀有大志的,只是笔迹偏于阴柔,只怕是难成大事的。”

顾早还咬住了不肯松口,边上的蕙心已是笑道:“说起素菜宴,我倒是想起去年随了老夫人去城外钵池山北麓的禅林寺烧香之时吃过的,老夫人当时不是还满口称赞来着?听说如今愈有名了,一桌素菜的价钱竟是不比京里那大酒楼里的大宴便宜。不少人到了那去,竟都只是为了花大钱吃上一顿素宴呢。”

待那蕙心一开口,果然便是说到了老夫人寿筵的事,说是十一月二十,冬至前的两天,离现在不过七八日了,叫顾早早些过去好准备。

杨昊望了眼桌上那碗子花花绿绿的八宝羹,突的想起了那日在金明池边守道堂里吃过的那顿蟹酒和那一盆子净手用的绿汪汪的菊花汤。原本以为是石家娘子做的,待过几日他想再去饕餮一番,却被告知原来是出自那学堂里新近进学的顾青武家的二姊。

方氏面色大变,扯了顾早悄悄道:“二姐,那个人的汤,红红油油的瞧着便是不错,你那个却是白花花的看着就没滋味,莫不是判你输了要过去训话?你千万莫要再犯倔强,我面皮厚,便是照了约定刮脸也是无碍。”

那丫头便是老夫人身边的那个蕙心,她平日里本是个清冷的,只是方才瞧见顾早虽神色有些焦急,但竟是个出类拔萃的,远不是她原本想象中的似她娘的那惫赖样,心中便是对她有几分好感,加上平日里又有些不齿那六嫂的为人,当下便将午间那事稍稍提了下。

姜氏笑道:“奶奶,哪个奶奶?这府上的二爷还没娶亲,却又哪里凭空冒出来个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