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武却是元宵后就要去那守道堂开学了,这家中饭馆的大字招牌倒真成了个问题,须得在他离去之前想好写了。一家人又商讨了半日,仍是没有结果。顾早看着方氏,突地想起了什么,顺口笑道:“实在不行,那就叫方太饭馆好了,反正我瞧街上不是有丑婆婆药铺、彭婆婆汤饼的吗?莫若就用了我家娘的称呼来命名好了,叫着顺口,若是做好了,娘也好得个名声呢。”

顾早紧紧贴在了门板之上,那早已浸染了雪夜寒意的木门幽幽地透来了一丝入骨的凉意。她低了眼睛,也不看着他,只是默不作声。

顾早瞧他方才的样子,恁大的一个人了,说话竟是如负气的孩童般,暗自摇了下头,只是也寻起了茶,翻了半日,才在一个罐子里找到了些散茶。

杨昊眼里掠过了一丝怒气,只是隐忍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我若没有赶来,你便一直要一个人在那雪地里站下去吗?你自去那驿站里暖□子等着,我会去追那牙婆,柳枣我见过,认得她什么样!”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将她扯进了那驿站的屋子之中。他的手力有些大,顾早的手腕被扯得有些火辣辣地痛。

顾早见她说话时一对眼珠子乱转个不停,哪里肯信,正要再问下去,一边的二丫便是已经脱口而出了:“娘胡说,姐姐明明是被卖给了牙婆,刚前天上车走的,我还瞧见姐姐在掉眼泪呢。”

顾早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看见胡氏已是笑眯眯地从外间进来*便站了起来朝她问了声好。

顾早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就站在那里等了,等那挂鞭炮烧完了,鼻子里已是一阵硫磺味,厚厚的雪地里也到处是红红的鞭炮碎衣了,下意识地往昨夜那人站过的地瞧去,哪里还有半分踪影留下,想起来竟像是个恍恍惚惚的梦境了。

若是哪日方便,还是还了回去的好。顾早望着面前喑碧荡漾的水面,心中对着自己如此说了声,方觉得舒坦了些,这才转身朝着自家方向去了。回了家中,方氏早听二姐说顾早又被太尉府叫去了,正巴巴地等着她回来,待听说叫去不过是问个上次吃过的菜的做法,大失所望。

老夫人戴了一只翠绿玛瑙戒指的手搭在一支紫檀拐杖上,锐利的眼细细地看着顾早,却不说话,顾早也未开口,只是面上带了微笑,迎上了老夫人的目光。

那杨昊起先见顾早神色放缓,心中本已是有些欢喜的,待听见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那心却又立刻空落落地悬在那里晃了。想再说些什么,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见她要走的样子,有些焦急,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个红底金纹精美的小盒子,塞到了顾早的手上。

那三姐青武几个一早便换上了新衣服,好容易熬到过了晌午,个个都在院子里翘等着刘家小妹来叫,没一会便果然瞧见刘小妹来了,年纪比三姐略小,和柳枣差不多大,也是个嘴巴响亮的。顾早对那关扑集市倒是没什么大的兴趣,只是想着今日街上人多,三姐的年纪在此地虽是可以嫁人的了,只是在她眼里却还不过孩子,剩下几个更是小孩,怕被人拐了或走丢什么的,所以自也是要跟去的。。7788xiaoshuo

三姐和柳枣瞧见了顾早抱回的缎子,围了过来又看又摸的,顾早笑道:“这是大伯送的,留着到年底给你做套新衣裳吧,想是够的。只是还要三姐你自己动手,我的手艺却是不行。”

第二日便是冬至前一天了。冬至在时人眼里是个十分看重的节气,除了过年,也就这个为大了。京中即使是穷苦人家,也要尽量为这一日置办些新衣物,还要备办饮食,祭祀祖先,就连官府也要休沐三天,开放集市,热闹得就和过年差不多。

顾早前日让老夫人姜氏试吃的盘里并未饰以花朵,此时将手上刻成天荷样子的花轻轻巧巧地放在了那盘佛家锦囊,其实也就是酥炸芋蓉卷的边上,再看一眼一溜都盛放在了带金银棱的下面填装有热水的暖盆里的热菜,都觉妥当了,这才点头示意可以送过去了。

顾早一惊,急忙问了个仔细,那秀娘断断续续了半日,顾早才听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原来那绣心因了不满,暗地里偷偷埋怨说出的话,没几日便是已经传到了老夫人的耳朵里。她虽是不信,查到了是绣心放出的话,叫了过来也狠狠训斥了一顿,只是这心里却总是留了个疙瘩。想想自己的嫡孙屋里都已是莺莺燕燕一大堆了,这个中年得的幺儿,快到而立之年了却还不提娶亲的事,莫非真的是有难言的隐疾?当下又叫了随伺他在外的小厮,悄悄打探了,却说二爷在外也很少闹过什么风流事体,原本只信了三分的事,一下子便变成了七八分,心疼儿子,自是忍不住叫人熬了那大补的汤药,日日里看着他灌下去才放心。

这确是个体力活,等最后那面筋出来,顾早两个胳膊已经有些酸了,略略甩了下,便让烧了火,在锅子里倒了素油,将切成一块块的面筋投入,炸到金黄色的时候捞了出来沥干油。又在原锅里把香油烧热,放了姜片,煸炒出香味,烹了料酒、酱油、加了高汤、盐、糖霜,汤调成了金黄色后,将炸好的面筋、冬笋、香菇、木耳一道投入了汤里,用水火麸到面筋转软,才大火收汁,拣出了葱、姜,又洒了些那棕色结晶,自己尝了下,果然是味甜咸香,鲜美可口。

顾早哑然失笑,见天色也差不多了,便叫了全家一道收拾了家伙,又去了那州桥夜市不提。如此过了几日,离太尉府老夫人的寿诞还剩两日,那巷弄口却是又过来了一辆车,竟是蕙心再次找上了门,说是提早接了顾早过府,晚间也住那里,好作个周全准备。

杨昊转头吩咐那车夫和六顺在此等候,自己取食车里带来的饭食,这才朝着顾早扬了扬眉头,当先朝着山路去了,顾早急忙也跟了上去。

待笑完了,姜氏这才揉了下自己的腮帮子,看着顾早笑道:“顾家二姐,我家老夫人仁厚,宠得下面这些丫头个个地不知礼数,倒是教你看笑话了。”

听杨焕问自己,他也不答,只是抬眼瞧了里面的顾早一眼。顾早这才注意到了他,不过只稍稍一愣,便收回了目光,面上带了笑,却不是给他的,是在招呼那些客人进去吃面。

不待那人念完,方才那问的便忍不住道:“萝卜西施,这五香八珍的,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个什么花头?”

那方氏呆呆地接了,犹是梦中般地紧紧攥着钱,顾早笑道:“娘,这是老夫人夫人仁慈,你既得了工钱,这便快跟我走了。”

姜氏摇了摇头道:“这又有何奇,那六嫂做菜,素日里十个有九个是红的,这白汤必定不是出自她手。”

老夫人笑道:“这确也不过份,又有什么为难的。”说着便转向了蕙心道,“你去找下元娘,叫她安排了下去,左右也是无事闲着,就今日了。”

姜氏笑骂道:“不过是这样的小事,你也巴巴地跑来告诉我?闹事不服管的,打了几板子赶了出去便是。”

顾早见她确实急着要走的样子,也不勉强挽留,只是见珠儿钏儿却是正和三姐柳枣说得高兴,嘴巴边糊满了糕饼的屑,抵住了脚不愿离去。那顾大姐便挂下了脸,举起手要打的样子,珠儿钏儿扁了嘴似是要哭起来,顾早急忙拦住了。她本是想留下这两个小侄女住几天,只是看自己这地实在是已经挤得连人都转不过弯了,好说歹说,又将剩下的糖酥饼都包了塞到了那小手里,总算是劝住了。她又拣了几盆腌菜萝卜捆好了让给那顾大姐,她这才讪讪地牵了自己的女儿,让她姐俩有空到她那处去玩,顾早应了,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顾早却也不是个吃素的,几次了下来,便也多了个心眼,和三姐出来支摊子时便都将下工了的老娘也提了出来,不用她买卖,只是支了个板凳让她靠在树上坐,见到了那不怀好意的人,方氏便是如猛虎出山,捉住了一顿又撕又骂,没几次,这整条街的人便又都知道了那萝卜西施虽是个水灵的,她家那老子娘却是只惹不得的母大虫,便也只好渐渐息了那心思。

大胡子男人骑在马上,望着那很快便消失在夜色和不断涌动的人潮中的背影,微微地有些出神,终是摇了摇头,一扯马缰,朝着郑门方向疾驰而去了。待到了那靠近汴河的府邸,早有门口的小厮看见了,急忙上前接他手中的缰绳。他下了马,抬头瞧了眼门口高高悬挂的映了“太尉府”三字的红红灯笼,进了大门,绕过影壁,穿过了正堂和二堂,又过了一道砌筑斗拱的垂花门,这才入了内院的园子。沿途遇见的家人奴婢见了俱是矮膝口称二爷,他也不大搭理,只是匆匆过了北房东花厅的游廊,这才到了一间屋子前,早有那立在门口的丫鬟掀开了帘子。

石家的厨间很大,东西一应俱全,想是开了学堂有学生也搭伙吃饭的缘故。顾早将自己带来的粉糕放在了桌上,便看向了石娘子拎来的蟹。

胡氏脸一红,所幸抹了胭脂,倒也看不出异状,干笑道:“不用,不用,我与她却是个连襟的姐妹,这小事哪里还会吵闹。”

三姐见自己老娘在新的街坊面前如此小气,觉得有些失脸,那两颊便已是飞了红。顾早却是忍俊不禁。这街坊的人虽也是过穷苦日子的人家,免不了有些小打小算,只是大多却都是和善的,整日里见面笑呵呵的,连带着她也觉得心情不错。此时见方氏没来三日便在众人面前露了底儿,自己也觉好笑,当下和众人又玩笑了几句,这才收拾了和三姐进去。

顾早嗯了一声,很是简短地答了句:“夫家没了,我便又回来了。”

听他如此说,周围船上的人又都是哄声一片,顾早也不辩,只是侧了脸冷冷瞧着这一对叔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