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早回头,见秀娘正呆呆站在那里咬着嘴唇,心知必定应是有个什么隐情,当下稳了几句方氏,自己复又进去,牵了秀娘的手,到了里屋,把门关上,和她一道坐在了床边。

这太尉府的每个院落,到了夜间院门都是有落锁的,旁边有小厮的值夜房。这么晚了,除了那个人,此刻还会有谁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到了老夫人的北屋院落?

第二日早早起了床洗漱完,顾早便到了老夫人北屋的小厨间。虽被称为小厨,里面其实也不小,凡灶间所需的都有。再一看,自己昨日列出的东西物件竟也是全都已经齐备了,没少一样,就连这小厨里原本就有的三四个媳妇婆子也都已经得了吩咐,早早在那里等候了。心中不禁也叹了下太尉府果然是人多好做事。

顾早踌躇了下,正想着该当如何对方氏说,她自己已是哦了一声,突地喜形于色,也不说话,只是拿眼上下望着顾早,眯眯笑了起来。

她来到东京的几个月,一直都是忙着讨生活,竟是一次也没有特意出来闲逛过,此时无事,这一路看了过来,满目都是那说不尽道不完的繁华风流,倒也觉得颇有些自得。

老夫人点点头,赞道:“是个勤勉的。昨日蕙心带了些腌菜回来,说是你家的。今早下粥的时候,拌了些麻油醋,吃着竟是胃口大开,比平日多添了半碗。”

这杨焕平日里无赖惯了,在家虽是得了老夫人的疼爱,但那太尉的爹杨瑞,却是见了他便没好脸色。前两个月大相国寺重阳菊会里,因了他调戏个从六品右司员外郎家的女眷,被御史大夫连带着他那太尉老子一状给弹劾到了皇帝面前,后来虽是弹压了下来,到家中却也是被他爹好生责罚了一番,又给送到了那常年在扬淮一带的叔父杨昊处躲避风头,因了府上老夫人的寿诞近了,这才跟了杨昊回来的。所以被骂是家常便饭,这被人当众赞为满脸英气的君子,生平倒是第一回。杨焕心中虽也有几分明白顾早的用意,只是拿眼溜了一圈那面档前已经围了过来的众多人,也只干咳了下,把那二郎脚放了下来,板了脸点点头道:“听你说来,倒也是个理,那便做碗来看看。”

方氏听了,这才闭了嘴不语。

顾早进了厨间,不见了六嫂,想是半日里得不到消息熬不住去哪里打探了,只那方氏还呆呆站在那里,见到顾早进来,上去一把拉住便是问道:“二姐,可曾有为难你?”

老夫人瞅着面前这一红一白的两碗汤,笑道:“闻着倒是个不错的,瞅着也是怪道好看的,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六嫂又觑了眼老夫人,见她面上带了笑意,这才委屈了脸道:“老夫人,这眼见着您的寿诞也就要到了,我整日都在思量着怎样做出些个好的新菜色来,故此在厨间里便是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那新来打杂的方婆子,她却是瞧我不顺眼,日日里拿话挤兑我,又说我做菜不过花把势,她家那二姐便是腌个萝卜也比我做的好吃一大截,听着似是要撵了我走让她家那二姐来的意思,我气不过昨日才和她干了起来,胸口都被捶了不知道多少下,今早过来那两个手还抖的。”

他在那里犹豫,这边六嫂和方氏两个却又已经开始吵了。那卢管事见这两边都不听自己劝,一咬牙,飞身便出了厨间要去找大管家。刚到了那门廊,却是迎面碰到了姜氏身边的大丫头碧儿,两人差点撞了起来,那卢管事急忙退到了一边赔罪个不停,碧儿笑骂道:“你这人,平日里看着倒也稳重,今日怎的如此毛毛躁躁。”

顾大姐见顾早脸容开朗,言语爽利,并无自己开始以为的那样抑郁不乐,倒也是忘了抹眼泪,只呆呆站在那里瞧着她,心中觉得眼前这个妹妹似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只是哪里不一样,一时却又讲不出来。

顾早兴冲冲进了书铺,问了那店主价钱,却是被吓了一跳。她从前便是嫌书贵,此时方知什么叫贵,书本居然是论页算价钱的,一页纸四文,这论语二十篇一本下来,价钱却也是要一贯多了,抵得上一个月的房租钱。

顾早扭头西望,这才注意到那太阳确实只在西山边只剩小半个脸了,此时白日已是渐短,只怕没一刻钟,天便会黑了下来。

那石娘子正沉吟间,顾早听到身后又有响动,转头望去,却是个十来岁丫头模样的,一阵风地旋了进来,看见石娘子便哭了个脸道:“那范家的大嫂却是摔了腿,正绷了夹板躺在那哼哼呢,哪里还能过来做菜?”

胡氏脸色一下子煞白,眼珠子转了半日,这才呸了一声,对着顾早陪了笑脸道:“那大仙也是有不灵的时候,哪里就那么相信了。不若我回去跟那房主商量下,将房租降为一贯五,你看如何?”

顾早接过了三姐手里的大盆子,将坛子里的萝卜片全都起了出来,这汤汁一阵搅动,空气里的酸香味便更浓了,不一会竟是引了周边在家的媳妇娘子纷纷过来,那沈娘子却也在的。

顾早进了大门,笑着问道:“这位小哥,请问这里的掌柜可是姓顾?”

那大胡子见方氏闹得实在是不像话,皱了下眉头,终是了声:“这位妈妈,刚才却是我家侄儿不对,他自小就被我娘有些娇惯,所以一时不知轻重,还请妈妈歇了,我让我侄儿给你赔个不是。”

顾早托了那小姑娘,朝着自己的船游了过去,到了船边,三姐和青武早帮着将那小姑娘拉上了船,看她样子,应是晕了过去。

到了第二日,那骡车果然已经早早地停在了院子的门外,五六个装满了稻谷的大袋子整整齐齐地被码在了骡子车上,顾早跳上了骡车,方氏本也想去,只是车上实是挤不下她了,没奈何才怏怏作罢。

顾早弯了腰,左手搂住一簇稻秆的底部,右手操了镰刀往手下一寸的茎上横了割去,割倒的稻秆整整齐齐依次码了放在边上。初时还有些笨手笨脚不太灵便,慢慢上了手,竟也是挥镰如飞,虽比不上方氏,没多久身后却也是已经是割倒了一大片。

顾早听见了里正夫人的声音,抬头见她正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两边的脸蛋搽得红扑扑要赛过了今日的新娘子。

三姐从出门起嘴角便抿了笑,说起来原来是几年已经没去过县城了,自然是十分兴奋,青武也是眼巴巴地想去,只是顾早想着今日是替主家采买而去的,并非自家去游玩,三姐去了倒可以帮着提拿些东西,青武再去,只怕那范娘子的妹子会嘀咕,所以狠心绝了他的心思,青武没奈何,这才怏怏地垂头应了,一早便瞅着她姐俩出门,眼巴巴地说不出话。方氏心疼儿子,又骂了顾早几句,说她没事撺掇了三姐出门,今日下地回来还要累她自己煮饭。

她刚才给了里正夫人那一百钱,除了嘴里的名目,其实倒也是另有铺排的,不过是想着现在拉好了关系,日后等自家人离了东山村,路途遥远也不可能时时回来,那五亩地日后的每年收益让她帮着照看下而已,若有了她的照看,想来毛家也至于会瞒报或者减报收成。

那毛家叔公叫了毛团子和几个本家,凑到一起叨咕了一会,回了位子,对着顾早说道:“我家团子倒也没有想断了你家活路的意思,只是他家婆娘的样子,你也是看到了,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们便退一步,你家的五亩地,将那傍河的三亩赔了,此事便算了了。”

方氏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幸好。幸好。我却是白白吓了自己,不过是轻轻一脚,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三姐却是丝毫不领情的样子,没等那万家小子把话说完,便冷冷顶了回去:“我家早已破落,自是配不上你家了,如今你娘都把通婚书丢回了,正好这样一拍两散的干净,省得日后烦心!”

顾早只是低着头由她骂,见她终于转身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气哄哄驱赶散了正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这才抬头,对着边上正欢喜地看着自己的三姐和阿武笑了一下。

顾早谢过了,这才站了起来,想着方才瞧见的太后桌底下露出的那一双大脚,犹豫了下,终是咬牙说道:“太后仁慈,如此我便当真要求个恩典下来,若是不对,还请太后莫怪。”

见太后点头微笑,顾早心一横,这才说道:“我这恩典,却是代我的堂妹所求。我伯娘为了讨那进士女婿的欢喜,这几日竟是要将我堂妹的一双天足给生生扭了裹小脚,我那堂妹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嚷着寻死觅活,瞧着怪可怜的……”

顾早话未说完,太后已是横眉倒竖,轻轻拍了下桌子,怒道:“老身生平最恨的便是将那女子的脚无端端给裹成三寸丁了,不过都是些下作男人图个取乐所致。你那堂妹的进士夫婿却是叫什么名,既是得了朝廷天恩,不去一心想着忠君报国,反倒是沉溺在这旁门左道之中,显见的就是个心思不正的,我回去了便叫人好生敲打下。”

顾早心中暗喜,曾听说过这座上的太后是孤儿寡母的一路把持着朝政过来的,如今虽是还政给皇帝,说出的话应还是掷地有声的。当下急忙将那胡清的籍贯姓名报了上去,想着就算改不了那人的风流下作性子,只是叫他被如此敲打下,多少也应能收敛,自己也算是对秀娘尽了点心。当下又郑重谢过了,这才退了出去。

太后这一番话,不只顾早欢喜,便是那站在一边的姜氏也是自觉出了口闷气。想着家中那个罗三娘的一双小脚,行路不稳,丈夫却偏偏喜她,说是如风吹摆柳,风情横生,只恨不得立刻也揪了杨太尉过来同听。见顾早出去了,想了下,便朝蕙心招了下手,低声说了几句。蕙心含笑应了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