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早躺在那铺了厚厚软缎的床上,鼻尖闻着锦帐里挂着的香囊散出的甜津津的幽香味,耳朵听着外间珍心的打呼磨牙声,却是睡不着了。心中模模糊糊闪过今日白日里方氏说过的话,又想那人居然站在自己屋子外也不知多久了,自己竟是丝毫未觉,心中不禁有些麻乱。翻来覆去了良久,突地打了个战,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暗骂了自己一声糊涂,这从前的几十年的白米饭竟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这才觉得心里通透了些,转个身终是睡了过去。

方氏却仍呆呆望着那一车一马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狐疑地盯着顾早问道:“你却是如何与那人攀到了一处?”

马车很快就上了西大街,沿着笔直的道一直往南而去。顾早透过车厢边的那两扇格窗,一路瞧着经过白虎桥、兴国寺、太平桥,都是些热闹的地方,最后往东拐,上了御街,一直出了南熏门,便是城外了。

顾早笑道:“在州桥夜市摆的一个小摊子,卖的都不过是些面食和自己做的腌菜。”

那杨焕自从那日在府里再次碰见了顾早,当时那心便似猫抓了起来痒得厉害,熬住了听完那红白两盆羹的典故,好容易才出了他祖母的暖阁,一溜烟便赶去了大厨间,却是早已人去无踪,只剩下六嫂一个对他点头哈腰的。自那日后,他这心间便落了个病,日里夜里那眼前闪的竟都是顾早的一张脸,早叫了自己的狗腿子去打听消息了,今日方得知她在这州桥夜市有个摊子,按捺不住便已经晃了过来。

顾早笑道:“娘,开了张的当日,就只怕冷冷清清没人上门,人家愿意过来也是给了面子愿意抬我,不过一晚,便是全都白白送了也吃不垮塌,何况那面还是照半价收的?”

这大胡子和那小霸王竟然是这太尉府上的!顾早一路走一路思量,东京城虽是大,未想竟也会这样绕到了一处。那方氏顾早本就不想让她在这掺和,现在见到了这两个人,更是一刻钟也不愿多耽搁,恨不得立马扯了便要送回家中了。

蕙心净了手,亲自端了两盆子汤出来,放到了老夫人炕头边的矮几之上,再掀开了盖子,那屋里立时便是飘出了一股子香味。

那边上的蕙心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去,哼了声道:“六嫂你巴巴地来,只怕要对老夫人说的就是这个话吧,老夫人既然许了你进来,你讲了便是。”

那卢管事见六嫂竟是仗着府中老夫人好吃她一口糕点这样要挟,想着这婆娘若是万一真到时候梗了脖子走路,别说自己这小小的厨灶管事,便是那管家亲戚,只怕也担待不了,不禁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顾早洗了手,牵了珠儿钏儿进去,端出了自己昨日做的糖酥饼,那两个丫头起先还有些怯怯的,待咬了一口,见滋味竟是从未吃过的好,又见顾早笑眯眯的眼睛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很快便姨妈姨妈地叫了起来,很是亲热。

昨日石先生便已是开了个书单,让照着去买。原来此时的科举还不像后世那样单单就一个八股,考的是经义、策问和诗赋,经义便是儒家里的一些典章,大体便是后来南宋朱熹编印的四书五经那几本,因了石先生现今也只是存了考较一个月的心思,所以并未叫买齐,只是单单列了一本论语。青武从前进学的那先生,教的不过是些百家姓和千字文,两年里断断续续的功夫颠来倒去也就这么个启蒙水平,论语却是没有学过,所以书也需重买。

他淡淡说道。

顾早笑道:“石娘子若是不嫌我叨扰,可否容我等到先生回来问过?”

胡氏狐疑地盯了她,却是不说话,顾早这才又叹了口气,抹了下眼睛道:“伯娘,我家住进来的当晚,我这身上的汗毛便都一根根竖了起来,耳朵边也是有声音在沙沙的,第二日起来却是浑身不爽利了。这不过睡了一夜便是如此了,我不放心,便去了街上那黄大仙庙,求了个签,谁知大仙道是宅邸不净,阴气冲煞,久居必定不利,可不正是与我自己相合么,故此也就忘去了你家,这两日都忙着寻房子了。”

顾早笑了下。这萝卜是人人会腌,但要腌得好吃,腌得够味,却是个功夫活。抹盐、下料、还有那腌制的时间,都是十分有讲究的,时间未到入口还有生辣,时间过了却是走了味道,为了这不早不晚,她从前可是没少糟蹋过东西。

铺子的门正大开着,里面两三个正在看布的顾客,边上一个伙计忙得是飞来飞去,突然瞧见门口站着的顾早,上下打量了几眼,却是不说话。原来这伙计的一双眼,早已经是历练得贼精,瞧见顾早的穿衣打扮,便不像是个送生意上门的,哪里还肯搭理。

方氏却是不知,见这小霸王望着二姐出神,还只道他还在寻思怎么整治二姐,心中更是慌了,嚎得更是欢,一双手把身边的木板拍得震天响,那声音把岸上的无数人都给吸引了过来,挑担的撂下担子,骑马的下马,做生意也不做了,纷纷都围在了两边埠头,对着这大小两只船指指点点。

顾早大惊,也未多想,连鞋子也来不及脱便已是一头跃了下去,凫到了水下,水有些浊,顾早隐隐瞧见前面水下有一团正不断下沉的黑影,想来便是那小姑娘了,几下凫了过去,抓住了她的腰身,一个蹬脚,头已是冒出了水面。

那里正夫人听了顾早的来意,满口子的答应了,说是明早便叫家里的长工赶了骡车过来,顾早这才放心地回了家去。

此时的稻子远不比后世的改良品种,植株很高,稻秆又细,结穗稍多些,便是成片地伏倒在地。

“快了,快了,好上席了。”

昨日晚间急急地下了场雨,一早已是放晴,只在村口那歪脖子老槐树上青黝黝亮闪闪的枝叶和地上湿润的泥土中可以看出些雨过的痕迹,一阵风吹来,十分地凉爽。

顾早望着她渐行的背影,脸上却是露出了微微的笑。

祠堂里又响起了嗡嗡声一片,方氏站在那里,脸色青白一片。

顾早摇了摇头:“醒了。”

顾早恍然,原来这孩子便是下午那场退亲大战里没有出现的男方,万桥村万家的大小子。

那妇人呆立半晌,这才破涕为笑,很快却又指着顾早的鼻子大骂了起来:“你个蹄子,丢了名声回到家中,也不仔细想着怎么营生,却是每日里哭着个脸,挑担不行,提水不动,今日里还闹了抹脖子上吊,害得你老子娘连锄头都没拾掇就从田头赶了回来,那锄头要是被人偷去,看我回来不揭了你的皮!”一边骂着,一边已是急匆匆要往外赶了。

顾早却是已经打断了他,冷笑了下道:“二爷是想说也将我收了房作个妾的什么,老夫人只怕爱屋及乌的也会勉强纳了我吗?我却是要教你知道,我顾二姐虽是个低下的,今世也无意再嫁,便是果真有一日要嫁了,也绝不会再委屈了自己做人妾。便是有抬了八抬大轿来迎我进正门,我也是要考虑下的。”

杨昊呆呆瞧着火光里顾早一张决绝冷艳的脸上那黑漆漆的眼,半日里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早说完了,再不睬他,只低头吃完了自己碗中的面,朝他略略点了下头,转身便出了小厨间,回了自己的厢房,闭了门,经过珍心身边时,听她睡得正香,没有半分愁烦的样子,不禁微微笑了下。

第二日顾早起了床,到了那小厨间,却是瞧见里面一个已经到了的婆子在那里正收拾着碗筷锅子,瞧见顾早来了,扯住了道:“顾家二姐,昨晚我走的时候,这里明明都收拾干净的,怎的今早来了却多出了两副没洗净的碗筷?莫道是哪个嘴馋的竟是半夜里摸过来偷吃食?”

顾早一呆,她自己可不就是和那人半夜里摸过来偷吃食的吗?面上却是淡淡的应了两声,那婆子嘴里嘀咕着,也自去做活了。

因了明日老夫人的寿诞宴是在晚间进行,顾早想着今日在这太尉府里也是无事,更是不愿再见到那人,当下便等到了老夫人起身妥当了,到暖阁前求见,说是自己家中今日还有事,左右那寿筵也已是定了,自己明日一早再来。老夫人应了下来,顾早这才谢过了,复到了厨间吩咐了那些婆子要备妥的东西后,也不用人领路,自己出了那太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