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使他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眉。

又怕多说会加重她的精神压力,于健康不利,只好少说。——为了外出应酬看戏方便,小曼卖掉了一部分饰,购置汽车一辆,于是出门的次数更多了,志摩对此也无可奈何。

婚姻标志着爱的成熟,将进入更高阶段的展,绝不意味着它的死亡,只有生命终了,爱才会终了。可是,最近,女作家的这句不祥的话却常在志摩心底不自觉地回响;他惧怕听到它,拼命去驱逐它,它却像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似地不断流出,而且愈来愈响,使得志摩心烦意乱,惊恐不安。他始终爱着小曼,热情之火熊熊烈烈,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火是自己理想的翅翼煽旺起来的。一旦面对现实,他就想起乔治·桑的话:“你爱我,可我的幸福里缺了某种说不上来的东西……”——难道自己所爱的真是一个幻影吗?难道自己与小曼之间会有什么裂缝吗?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张眼正视,他唯恐小小的裂缝后面掩藏着深不见底的巨渊……┊米┊花┊在┊线┊书┊库┊http:bookmihuat

“你坐。”父亲说。

“我还记得你那日记里许许多多伤心、痛苦、绝望的句子哩。”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真的要去上海吗?”小曼揉着眼睛说。

“还有,万一我不能回来的话,你要给我写传写小说,这些破烂就够你用了。”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听到,听到一个陌生

四只手对握在一起,久久地不放开。两位诗人,相握的手成了桥梁,沟通着彼此的生命热流。不同时民族,悬殊的年龄,相异的音容,都不能阻陷他们内心的灵犀相通;就从这一刻起,他们代表着各自的民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妈的,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我身子快要冻僵了。”

路过老约翰的店铺,老人唤住他,递了一包“dunhill”香烟过来。“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病了?”

多拉·布莱克坐在罗素身边的沙扶手上,她微微一笑:

“但是,您的《世界史纲》是可以做全世界大学生的课本……”

一个少女站在门里。——走进她的双瞳的,是一个身穿长袍、腋下夹着两本书的中国青年:颀长秀挺、俊逸潇洒,脸上带着纯真谦和的微笑,自有一种凡绝俗的气度。

“光博兄,”客人将身子凑过来,用筷子轻轻地敲着镶金边的瓷盘,“大先生嘉森从上海回宝山时,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议,两位兄长作主,拟将妹子嘉盼小姐许配章序公子。我今天来就是讨这杯喜酒吃的,两位张先生还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开口,又接着说,“张家是宝山县的望门大族。两位张先生又是政商两界的巨子,这门亲事,从长远计,可以攀得呀。对老兄今后的事业……”

她手拙腿僵地移步倒在沙里,只感到心头怦怦直跳。

“摩,你路上当心……”

“你就像我娘一样,老是叮嘱个没完,什么走路不要眼朝天啦,吃饭前要洗洗手啦,不能喝冷水啦,好像我是去幼稚园似的。”

“不要开玩笑嘛……”

志摩拎起皮箱,走到门口。

“摩,再来吻吻我。”

“好的!”小曼紧紧地搂着志摩的脖子。“好啦,太太!火车要误点啦!”

他走在楼梯上,小曼又喊他:“志摩!摩!”

志摩没有听见。他独个儿下了楼,打开门,又关上门,踏着晨曦,走了。

志摩一个人提着皮箱,跨上了由沪去宁的列车车厢。他恨不得马上就抵达南京,把小曼决定去北平的好消息告诉湘眉和每一个朋友。他的心头又充满了阳光和希望。他设想着小曼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健康,养得白胖丰满,脸色红润润的,跟适之、叔华、一多他们一起切磋诗文,一起游览观光;他设想着小曼两三年后在北平开个人画展,到时一定请蔡元培先生来剪彩;他设想着自己以后有了安宁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在几年里译出莎士比亚全集,每年出两三本集子;他设想着小曼生了一个女孩,聪颖美丽得犹如天仙……但是,不知为什么,临别时小曼的泪眼和依依难舍的表情却总是浮现在心头。他叹了一口气。

茶房来冲开水,打断了他的遐思。

志摩忽然想起达夫。那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没有来。志摩不禁怨艾了。这怨艾是从至深至厚的友谊中生出来的。他总觉得从

来没有得到机会跟达夫好好谈谈。他们是少年时代的同窗;以浪漫、豁达的气质而言,他俩又很相似;达夫一直以纯真的心情理解和挚爱志摩,志摩对他也总是念念不忘……但是,不知怎的,这次未见达夫,志摩格外感到抱憾。

到了南京,志摩直奔张歆海、韩湘眉夫妇家,张韩不在。他又急急地赶到好友、铁路局局长何兢武家里。在那里,跟歆海通了个电话,约好晚上九时半再去。六时半,去找杏佛,也不在家。志摩打开墨盒,抽出毛笔,写了一张便条:才到奉谒,未晤为怅。顷去湘眉处。明早飞北平,虑不获见。北平颇闻恐慌,急于去看看。杏佛兄安好。志摩。”

九点半,志摩疲乏地又去湘眉家,他们夫妇有约会还未回来。

他独自坐在火炉边抽烟,喝茶,吃糖果,等着。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孤独。这次北去真是孤独呀。他后悔离家时太性急了,其实到火车站离开车时间还早着呢。为什么不多和小曼温存一番?以前怨她、恼她缺乏热情的表示,如今她需要自己的温情了,而自己偏偏又急着怕赶不上火车!……

人,也许总免不了孤独?也许亦正需要孤独?在孤独中,人就获得了冷静和理智,就能知道自己的谬误和欠缺,就能懂得和珍视友谊和爱情的价值……然而,孤独毕竟是可怕的。志摩害怕孤独,他喜欢有人群、有爱憎、有欢乐与悲苦……

幸亏,杨杏佛赶到,把志摩从难耐的孤独中救出来了。

十点刚过,歆海、湘眉夫妇回来了。

志摩冲过去,同歆海拥抱着。

“抱歉,抱歉!志摩,来迟了,累你等候!”

“我很舒服呢,在这儿烤火,吃糖。杏佛又来了!”

“你胖了呢。”歆海说,“在上海一个礼拜,就胖成这个样子了。”

“你一定在上海做乖孩子,吃饱、睡足,是吗?”湘眉说。

“说起来又要挨你的骂了,湘眉,”志摩说,“我这一礼拜平均每晚睡不足五个小时……喂,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小曼答应搬迁到北平去了!这次,我成功了!”

“真吗?”湘眉拍起手来,“值得庆贺!”

张歆海脱去大衣。“志摩,你怎么不宽宽衣服?屋里暖着哩。”

“我忘了,”志摩说,“怪不得背上汗涔涔的。”说着,他脱下长袍,挂在衣架子上。还没转身。却听见湘眉在笑。

“你笑什么?”志摩问。

“你看你这样子……”湘眉掩着嘴巴笑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

原来,志摩里面穿着一条又短又小的西装裤,腰间破着一个窟窿,没用背带,却系着一条布带。“这……”志摩搔搔头说:

“临走时心急慌忙,顺手抓来系裤子的……”大家又大笑起来。

几个人围着炉子,喝茶、吃糖、畅谈着。

“志摩,我又要怪你了。你回家才几天,怎么又急如星火地走了!小曼会作何感想?”湘眉说。

“既然不久就接她去北平了,又岂在乎这朝朝暮暮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湘眉说,“去北平归去北平,陪她几天是另外一回事……”

志摩悄声说,“实不相瞒,徽音明天要在协和礼堂做一个报告,我跟她说好赶去听的。”

“噢,原来内中另有奥妙!”歆海笑着说。

“那么,你不准备在南京多住几天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