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秋天,葱笼的梧桐树上才缀上几片黄叶,志摩应在中央大学结识的青年诗人陈梦家;方球德之邀去玮德的九姑、女诗人方令孺家聚谈。

第二次,他是想去寻觅宁静。

“这些天,在写东西吗?”

车动了,月台上的声浪高了起来。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门向送行者说了几句告别话,车子就载着他们和他们的幸福,离开古城北京向南方进了。

他安慰他的眉,他鼓励他的眉,他引导他的眉,他启迪他的眉。

小曼没有答理他。

“为什么?”

他双手枕着头,让自己的思维自由地扩展。

次日下午一时,在闸北寺,上海文化界组织了盛大的集会欢迎老诗人;下午三时,欢迎代表又把泰戈尔拥到幕尔鸣路三十七号蒋百里寓所聚会,并摄影留念。志摩一会儿笑容可拘地陪护在泰戈尔身边,以他敏捷的才思与老诗人侃侃而谈,一会儿又忙来忙去,关注着聚会中的每一个细节,安排聚会的进程……

今夜的风特别大,将庙宇檐角上的铃儿摇得直响,叮当,叮当,没一刻停息。

“这几天紫色的信也没来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我已经得到过阅读自己讣告的快乐,”罗素说,“如今倘能再读到您给我写的悼辞,那真是人间少有的福份了!”

“读了。”志摩说,“我把您设想成为一个具有无上威仪的人。”

第二天,志摩就赶到在伦敦西区一条僻静街道上的林宗孟家去。

“嗯,不客气,不客气。”客人微微欠身,双手捧起酒杯。

诗人又远去了。他总是那样的行色匆匆。他是一团火,灼热、明亮,熊熊烈烈,燃起人们的热情,照亮大家的心灵、他是一个孩子,兴高彩烈,仰天大笑,大惊小怪,手舞足蹈,把神妙的童话世界带回到友人的生活里;他是只云雀,难耐嵌金镶玉的雕笼的幽困,不停地翱翔啭啼,冲向蓝天,寻找更加广表的苍穹……他走了;纵然仍有酬酢饮宴,仍有弦歌丝舞,她却感到寂寞、寂寞,无穷的寂寞。

明,更使游子思念家庭。又因为归思已动,更觉百无聊赖,独自惆怅。遥想闺中,当亦同此情景……”

十一月到了,北国的秋景是宜人的,但是志摩无心于此。经济的窘迫一直使他心短意乱。上海兴业银行又来信催款,一算,连房租共欠五百多元。志摩把希望寄托在蒋百里卖房子、孙大雨卖地皮两件事上面,如能做个中人,作成买卖,则可以得一笔款子,以解燃眉之急。

一次,在老朋友的宴会上,志摩偶遇张学良,同他随便闲聊。

“听说你的家和夫人在上海?”张学良问。

“是啊。”

“那你在北大教书,太不便了。何不把尊夫人接来同住?”

“是有这个打算的,”志摩忙说,“不过,目前学校不能正常薪,家庭开支又大,一时还有力不从心之难。”

“未来去去盘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呢。”

“是啊,上月我就想回去了,只是因为路费无着,一直捱到现在还是‘行不得也哥哥’……”

“是吗!”张学良同情地瞧着志摩那怅然的模样,“唉,文人、教授真是太穷了!这样,徐先生,我十一日飞南京,你搭我的座机回去吧。肯赏光吗?”

“那太好了!”志摩拉住张学良的手,“我生平最爱坐飞机了,多谢多谢!”

张学良微微一笑,“这,不足挂齿。日后,只要有机会,能够给徐先生提供方便我是非常高兴的。”

志摩准备南归了。他去看望陈西滢和凌叔华,向他们辞行。

西滢出去了,叔华在逗弄小孩。志摩一进屋,就把他们的胖孩抱在手里,亲了又亲,又转头对着叔华说:“你胖多了,现在走出去,说是一个娃儿的妈妈,就有人相信了。”

“我是最怕胖,最怕有人说我胖……”叔华对着镜子,掠掠鬓,“难道真的改样了吗?”

“我说错了,不是胖,是丰腴,有一种少妇的风韵了。”

“可是你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叔华又说,“你在心里说我难看了。”

“不不不,绝对没有这意思。难道我还对你说谎不成?”

叔华把志摩手里的孩子接过去。“你坐,我给你倒茶。”接着她走出去把孩子交给了奶妈。

把茶碗送到志摩面前,叔华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来跟你和西滢话别。我要回上海一次。”

叔华笑了一笑。“今年你来来去去走了多少回,都没有来话别呀,这次怎么这样认真?几时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想来看看你,”志摩说,“暂定十一日。搭小张的专机走。”

“小曼不是有约法,不准你坐飞机吗?”

“唉,实话告诉你,我是图省钱,没有办法!”

“真的穷成这样?”

“你还不知道道,说也寒酸,背了一身债呢。”

叔华沉默了一会。“你实在应该把小曼接到北平来住。两头开支,耗费多了。再说你也不能把她扔在上海不管。”

“你让我怎么管?信不知写了多少,话不知说了多少,她不愿,你有什么办法?”

“脾气、摔杯子、哭!”叔华大声说,“志摩,你不能太心软,不能太依顺……小曼不跳出那个圈子,她就毁了,她就毁了!”

“这我何尝不知道……”志摩灰心丧气地说。

“她是个要强的人。你得激她。”

志摩点点头。“好,叔华,这次下了狠心,非要她来不可!”

“她来了,我们大家一起努力,自有办法把她变过来……这样,你的心境也可以好多了。”

志摩又点点头。“这几年,你真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过来的!”

“我知道,志摩,我知道。你心情上的一切细微变化,别人不觉察,我还不一清二楚?我也着实为你难过,但没有法子给你足够的安慰,使你重新变成过去的那个生气勃勃、信心十足、勇往直前的志摩……因为除了小曼,任何一个友人都不可能给你创造实际的理想生活环境。因此,你的前途,实在系于小曼。这也。就是我要你务必把她接出来的缘故……”

“叔华,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才好。”

“谢什么呢?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好天使’——安妮丝吗?”叔华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常常给你以诚恳的忠告——这是我的责任。”

“小曼来北平就好了,跟你们在一起,她一定会渐渐变过来的,想想那时我们的新月俱乐部,大家虽然见解不尽相同,但意气毕竟还是相投的呀,还记得我们的吟诗会、提灯会、聚餐会、快雪会吗……小曼来了,一定再搞些这样的活动,拉她也参加!”

“说起快雪会,我昨天翻出一样东西,拿给你看看吧……”叔华说着,转身到写字台抽屉里翻找。

“那天,在西山上,大雪纷飞,真有意思!我还写了一篇游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