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看了一下佳卉的表情,看她那么坚定,就接着说:“也不知你爸用什么手段,到医院弄了一大瓶安眠药回來。那天早上,革命组织又來人通知他去作交代,他说等一下,要带检讨书。那人很高兴,因为过去他來你爸根本不搭话,你爸这一回答让他觉得自己挺威风的,就放了你爸一马,让他自由活动两分钟,自己候在门外。你爸趁他一掉头的机会,把藏在衣柜里的药瓶掏出來,倒出一把就往嘴里塞。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多,我堂兄他们几个小伙子一见不好,赶快去抱他,有人想抢他的瓶子。他那个时候力气大得很,一甩手挣脱他们就跑,一边跑一边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安眠药。众人整整追了一条街,才把他控制住,那时他已经吞了大半瓶药,已经是满口白沫了――到医院也沒能抢救回來,他那时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作家说不下去了。

等到豆花和蘸水都端上桌,作家说,“可不能就这样招待你,你妈知道了会嫌我太小气。”她抽紧鼻子嗅了嗅,说,“老板,这附近哪一家在卖卤菜?”

“听说你妈当年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长得挺标致,声音甜甜的,爱唱爱跳,很活泼,不过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什么美感了。”作家苦笑笑,“其实她那时才二十六七岁,但是你想一想,一个瘦得來全身上下只剩骨头架子的女人,不管她有多年轻,又怎么可能好看呢?――她当时已经是肺病晚期,病休在家,所以我们才有时间天天泡在一起。”

早上清凉,喝茶的人不多,两人挑了个临窗的茶桌对坐,四周都没有干扰。茶楼高踞江岸,窗外,是宽阔的水域。偶尔有江轮驶过,涡轮翻起雪样的浪花,一波一波地往脚下荡过来,心中的郁结也随着水花一波一波的消解。

“你滚回去问问你大姨妈――你死鬼爸是不是坏分子,是不是反革命!你爷爷也不是好东西,历史反革命――一窝坏种!贱种――”老太太愈战愈勇,以过高龄的敏捷疾扑向楼梯口,对着佳卉飞逃的背影竭尽全力嘶吼。

佳卉摸出手电筒,朝床角照去。

“那有什么不对?”佳卉无法明白。

“那个时代每个人都必须做革命的螺丝钉,党把你拧在哪里你就得钉在哪里一辈子――你看过样板戏《海港》吗?”作家突然问佳卉。

“沒印象。”佳卉摇摇头。

“看了你就懂了――剧情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小青年被分配到海港做装卸工,我还记得他叫韩小强。那个时代大众的文化水平低,一般人都不识几个字,还有好多是文盲,高中生就是出类拔萃的了,言谈举止都多了一份文化人的儒雅,风度翩翩,惹人羡慕。这个韩小强觉得自己做装卸工太屈才了,很不安心工作。我还记得他有大段大段的唱词,表达自己内心的极度苦闷,抒对理想的强烈渴求。于是,党支部书记耐心教育他,从解放前熬过來的老装卸工热情帮助他,给他忆苦思甜,控诉旧社会的罪恶,歌颂新时代的幸福,让他懂得能做生活有保障的当代装卸工是何等的幸运。这种幸福來之不易,那可是革命先烈前仆后继,用生命和鲜血换來的,他理应好好珍惜,不该再好高骛远。自然,剧情里边还少不了阶级敌人的破坏,他受骗上当,被地主分子利用。最终,阶级敌人妄图破坏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阴谋彻底破产了,韩小强的思想也从根本上生了变化,回归到劳动人民的立场上,把老老实实扛货包作为了人生的最大理想,再也不会跳槽了,故事也就结束了。”

“哦,这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懂。”佳卉说。

“消灭个人意识,把每个生命都打造成零部件,国家机器才能毫无阻碍的运转。”

“可怕的时代!”佳卉感叹。

“是!《海港》里边的小青年家庭出身好,所以他只是思想落后,不会堕落成为现行反革命或者坏分子。你爸不同了,他的出身决定他只能一辈子夹起尾巴做人,但他偏偏不肯,他总是不愿意苟活,他以为上天给了他才华就不应该白白地糟践。但是他错了,以他那样的身份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说是以卵击石都还太轻太轻了,完全不足以表达两种力量对比的悬殊。悲剧的性格加上悲剧的时代,你爸的悲剧是必然的。”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我妈还告诉过你些什么?”佳卉轻声问。

“哦,”作家从她沉浸的思想中走出來,“零零星星还有一些。他们离婚的关键是家庭暴力,这个沒有疑问,你妈对我确认过这一点。我也听堂兄他们提到过,说你家一打起架來真是疯狂,有时候你爷爷他们两父子拎着扁担追得你妈满院跑。可是每次大闹过后,你爸都很痛悔,总是痛哭流涕央求你妈再给他一次机会。你妈也一次次原谅他,直到那次右手被你爸一扁担砍得骨折。”

“我爸为什么这样对我妈?我真的想不通!”佳卉很难过。

“大概是你妈提出來要你爸和你爷爷断绝父子关系,或许是因为有了你,你妈不得不考虑你的将來。”

“这是你爸最痛心的地方。他们那个家族就剩了他两父子,两人一直相依为命,即使打得头破血流,还是亲父子,那种血脉是无法割断的。你妈毕竟是媳妇,沒有那种血缘亲情。你爷爷带给你爸那么多痛苦,她觉得你爷爷有愧于他们,应该对他们很迁就才是,可是你爷爷依然那种暴躁,让她受不了,很想摆脱。”

“听说你妈骨折以后,有人报案,那个时候是‘群众专政指挥部’管事……”

“什么叫‘群众专政指挥部’?”佳卉很奇怪。

“就是当中,‘公检法’被砸烂后,取代它们管事的组织――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进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他们把材料都整好了,说你爸是搞阶级报复,残害劳苦大众的后代,这在当时可是重罪。但是你妈无论如何都不肯不签字,一口咬定是自己摔折的,不管那些人怎样威胁利诱,就是死不低头。但是,也就是在那时候,你妈坚决的和你爸离了婚。”

“你妈告诉我,风头过去后,你爸跑去找了她好多次,她都避门不见。后來你爸就候在她上班的地方,一见到她就跪下了,求她原谅自己。”

“那是在街面上,很多人看热闹,以你爸那高傲的个性,实在是非常的难堪。但是他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求你妈复婚。”

“我妈不答应?”

“是的,你妈说她非常冷酷的拒绝了,尽管她很同情你爸,也知道他的忏悔很真诚。”

“为什么不肯原谅?如果她肯原谅的话,我爸也不会死得这样惨。”佳卉感觉很悲凉。

“我也这样问过你妈,她沒有回答我,只是不置可否的摇摇头。但是当我问你妈,他们是不是真心想爱时,你妈就很明确的点头。我还问过你妈有沒有后悔嫁给你爸,她肯定地回答:‘不后悔。’她说,这一生有过那么一次爱,不错了。”

“我爸也是,为什么要那么暴力,他要是能够克制一点――我真的搞不懂他们!”佳卉既遗憾又困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想或许我们不能苛求你爸。在那种非正常的生存环境中,人性很容易扭曲。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我是你爸,会不会变得比他更加疯狂,就像现在有些人在大街上不问青红皂白乱砍乱杀一样,不一定个个都是天生的大坏蛋,也有的是受到了严重迫害,找不到正常的伸冤方式而走了极端。”

佳卉沒有说话,她想起大姨妈的那些谩骂,想起三十五年來自己同她沒有赢家的对阵。作家又说;“记得那个暑假,你妈让你学着做饭,你被开水烫伤了,你妈还骂你。”

“我妈对我也那样残忍!”佳卉哼了一声。

“是啊,当时你还沒有满五岁,我也骂你妈太狠心。可是你知道你妈怎样给我解释吗?”作家不等佳卉回答,自己又往下说,“她说:‘我这病已经是治不好了,你看看我这骷髅样还能拖上几天?要是不让她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死了叫她怎么办?’”

佳卉无言的低下头。作家说:“后來我回学校了,一直放心不下你们母女俩。等到寒假再回來的时候,你妈已经过世。院里人告诉我,居委会通知了你大姨妈,叫她來把你接走了。”

“我一直放心不下,”作家轻声说,“我知道你妈的童年缺少爱,所以……”

佳卉像作家先前一样,抬起头眺望大江对岸的远山,仿佛那里蕴藏着生活的答案。

“看到你,我就可以放心了!”作家换了轻松的语调,友爱地拍拍佳卉的腿,“你这么健康开朗,我很高兴――真得很高兴!”

作家说,她还要去拜会一个老朋友,就和佳卉相约明早再见面。临走时她沒忘提醒佳卉:“今晚记着观察老屋的影像――房子明天就要拆除了。”

那一夜佳卉在那张老式木床上翻來覆去的折腾。她想,这张床承载过太多的东西:“她父母的青春,他们热烈而凄凉的爱情;她的襁褓时代,有着父爱和母爱的短暂时光,也许还有爷爷的梦想……”

不知什么时候,她迷糊过去了。等到一睁眼,天色早已放亮。她赶快起身察看:那一摞她复印的相片纹丝未动,那本黑的红色小相簿好像是挪了一点点位置,可是又好像沒有动过。

作家赶早來了,一见面就问人影的事。佳卉说了情况,作家说:“是不是那种影像根本不存在,你前两天感觉到的只不过是你自身的臆想?”

佳卉摇摇头,她说:“应该不会吧,我从來不是一个好幻想的人。而且,那把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