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辰牌,只见一个将官,身披细铠,腰悬利刃,领百来个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直入统制府。黄信忙问来历,那将官喝令把黄信拿下,推过车囚住。原来是邬琼的女夫,姓牛,为济州都监。闻得丈人被黄信内应杀了,心中仇恨,不待枢密院来文,就先捉住,太守闻知,急来分解,哪里肯听?骂道:“这贼子反性尚在,朝廷升你做都统制,不思量尽忠报国,又通同旧党坏了三路兵将!”太守道:“黄统制患病,与下官终日在此,并不出城!这是赋人诡计,假冒青州兵,下官可以力保。已申辨到枢密院了,不可造次!”牛都监道:“他假推患病,潜到哪里通谋劫寨,大小三军亲眼见的。太守你先有文书知会,也要连坐!”喝令军士推着囚车竟去。太守嗟叹不已。

那人带六七分酒意,踉踉跄跄,携着一个小舍出来解手。那小舍见了穆春,叫道:“小郎!”穆春为赎药心忙,竟不听得,一直去了。那个人姓竺,名大立,是江州一无赖子弟。倚着母亲有些姿色,有人帮贴,略读几行书。只是唇枪舌剑,覆雨翻云,扎火囤,开天窗,做刀笔讼师,无所不为;更兼好淫,不论男女。那小舍与他邻居,是开赌坊的池大眼的儿子,乳名芳哥,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红,年纪十五六岁,性好顽耍,不肯读书。先生要责他,一时害怕,被竺大立哄到双峰庙里,干那没要紧的事务。这道士又是不守本分的,唤做焦若仙,与村中保正袁爱泉交好,就联络了竺大立,拜为兄弟,三个人一串。焦道士察听地方事故,袁爱泉便申报上司,竺大立把持衙门。有些油水,三股均分。当地人无不切齿,叫做双峰三虎。那竺大立骗池芳哥到庵中,与道士公用,这不消说得。

到第三日衣服方干,蒋敬作别,谢道:“弟子性命幸蒙老师父救得,只是身边没有一些东西可以酬谢。”老僧道:“贫衲一片平等心,莫说居士是被难的,就是那歹人落水受寒,也要相救。说哪里话!便是这碗素饭,也不是贫衲自己耕种的,都是檀越的福田,不消谢得。”用手指道:“出了松林,转上南有座涧桥,过了桥再往东,不上半里,就是大路了。”蒋敬拜别而行。到得大路上、寻思道:“还是重到建康去讨那些零星帐目?还是到江州?或者碰上有相熟客伴,借些盘缠再处?”以口问心一会,想道:“此去建康有千里程途,腰间并无一文,怎生去得?且到江州再作进退。”踏着冻,走过三四十里,到了关边,寻个客店安寓。

不说道君皇帝尊崇道教。再说金主与宋朝盟约之后,即起倾国之兵,命粘没喝为大将。至混同江上,夜眼就枕,像有人摇醒他,一连三次,金主惊醒道:“这是神明警我!”下令三军,鸣鼓举燧而行。到江边无船可渡,金主骑赭白龙马,径到江中,传令道:“看我鞭梢向哪里,就依着走。”大军果然跟了,水才浸到马腹。上了江岸,遣人回到渡处一探,深不见底。军士踊跃大呼道:“这是真命天子了!”到了界口,那辽国大将萧嗣先统兵十万扎营拒守。见金主领兵到来,列成阵势,三通鼓罢,萧嗣先立马横刀,说道:“汝向为大辽属国,何故与宋朝结连,倒来侵犯?”金主笑道:“你家气运已绝,特来捉你昏君!你若识得天命,快下马投降,免你一死。”萧嗣先大怒,一刀砍来,粘没喝挺枪接住,战了五十馀合,未分胜败。忽然西北上大风倏起,飞沙走石,尘埃蔽天,辽兵不能开目,各自奔走,萧嗣先被粘没喝一枪刺于马下。金主挥鞭赶杀,辽兵大败。金主乘胜赶去,追到黄龙府,有辽国都统军萧敌里守住。金主四面围困,率兵攻打,萧敌里抵当不住,弃城而走。

四人同进草堂,闻参谋会意,忙备酒饭。寒风冻雪,路上辛苦,解子见了热酒,流星赶月的吃。安道全又殷勤相劝,不觉沉醉。闻焕章道:“天色已晚,到宿头还有十馀里,不妨在此草榻。两位是故友,可以担待的。”解子醉了,正走不动,趁便说道:“两位有宅眷在京,况且宿太尉嘱付过的,我们公人也看好歹,只恐打搅不便。”就先吃饭,到房内安歇。

那卢师越在旁,再不开口。原来那厮是个阴险之徒,本是撑布伞卖药的,投蔡京门下,滥厕太医院中。一向妒忌安道全本领高妙,见与李俊讥刺朝政,暗记在心。

那共涛奔回,说吞珪已死,全军覆没。马赛真大惊道:“吞珪既丧,坏了万里长城。国中精锐已尽,如何是好?”正忧疑不定,忽报宋兵到了,惊得手足无措。共涛点兵守城,不敢出战。原来暹罗城倒不比金鳌岛有隘口可守,石城坚固,海岸沿城有三里6路,并无险阻,全恃金鳌岛为外援。凡有寇兵临城,金鳌会合各岛围合拢来,往往失利,故不敢侵犯。今金鳌已失,各岛岛长闻得沙龙、吞珪是两员勇将俱杀死了,人人胆寒;又平日共涛专权无忌,欺凌诸岛,不肯救应。李俊等兵临城下,队伍严明,戈矛如雪,紧紧围定,高叫投降。马赛真见各岛不到,吞珪被杀,无人敢领兵出战,共涛也束手无策,马赛真忧愁不已。回到宫中,与国母说道:“祖宗基业已是难保。内无良将,外无救兵,若然攻破,玉石俱焚。不若开门纳款,庶可保全性命。”流泪不已。

适遇中秋,那日李俊命宰了两头牛,几副猪羊,大劳军士,就同众兄弟赏月,到一高峰上坐下。那一轮皓月从东边海中涌出,金光万道,天宇清朗,擎着杯道:“梁山泊与太湖中虽然空阔,怎比得这海外浩荡?承众位相扶脱了Ĕo8;陵之难,到这清水澳稍立根基。奈兵微将寡,还立脚不住,必得取了金鳌岛方可容身。闻得沙龙骁勇,急切难攻,如何是好?”乐和道:“班以三十六人破了鄯善国。将在谋而不在勇,且屯扎几时,招集训练,觑个机会方可攻他。不可性急,只要防他来侵犯,当做准备。这里又无险阻可守,沿边宜建木栅,拨几个船远处了望,放炮为号,这是要紧着数。”李俊道:“明日就树栅了望!”当下饮到二更始散。

李俊拍手称妙,请出二位恭人相见,说道:“公子这般长成,又脱了我这难,真为可喜!”花恭人道:“这孩子也有些志气,父亲在日,取名花逢春。可怜母子孤茕,又被奸人所算,若无乐叔叔,不知怎的了!如今全仗列位伯叔教诲。”李俊道:“不劳嫂嫂嘱付。现放李俊在此,必要同做一番事业。”当下宰了猪羊,赛谢神明,众弟兄庆贺饮酒。乐和道:“李大哥,还有句话讲。那吕太守、丁廉访受了这场亏必要复仇,我们也要防备。”费保道:“不防。这消夏湾聚合将来有三五百渔丁,众弟兄在此,他若来时,杀他片甲不留!这太湖有八百里水面,七十二峰,钱粮广有。招军买马,拼做个大战场。”乐和道:“太湖虽然空阔,却是一块绝地。在里头做事业的,再没有好结果。若把各处ħ港塞住,苏、湖、常三郡兵会剿,那渔丁不经战阵的,怎么用得?况洞庭两山沿湖百姓,都是殷富守本业的,岂肯顺从?要防民变,决使不得。”童威道:“不若再上梁山,重兴霸业。”乐和道:“梁山泊兴旺过一番,地气不能盛了。宋公明费许多心机,才招聚得一百八人,死的死,散的散。时移物换,哪里还兴得?况且路途遥远,带着家眷走,各处关津有阻,急切也不能到。”李俊道:“乐兄这议论甚是有理。那厮们惊魂未定,就要报复,这三五日也不能就来。感谢得神明保佑,众兄弟同心协力脱了此难,今夜且尽欢吃酒,明日从长计较。”大家开怀畅饮,酩酊而散。

李俊道:“这般大雪,那湖光山色一清旷,我们何不登那缥缈峰饮酒赏雪?也是一番豪举。”费保道:“极妙!”将带来的肉脯、羊羔、鲜鱼、醉蟹,唤小渔户挑了两三坛酒,各人换了毡衣斗笠,冲寒踏雪而去。那峰只有三里多高,鱼贯而上。到了峰顶,一株大松树下有块大石头,扫去雪,将肴馔摆上。石中敲出火来,拾松技败叶烫得酒热,七个弟兄团团坐定,大碗斟来。吃了一会,李俊掀髯笑道:“你看湖面水波不兴,却如匹练,倒平了些。山峦粉妆玉砌,像高了些,好看么?尝闻道:‘朝臣侍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我们今日在此饮酒赏雪,真是天地间的至乐!凭你掀天的富贵,也比不得这般闲散。若论我李俊,年力正壮,志气未衰,哪里不再做些事业?只是古今都有尽头,不如与兄弟们吃些酒,图些快活罢。闻得宋公明、卢员外俱被鸩死,往日忠心付之流水。我若不见机,也在数内了。”说罢,又吃。

王宣慰进去修书,郭京见了乐和,说道:“王宣慰要差你到东京送家信,你可收拾行李。”乐和想道:“东京我是去不得的,这里原非久留之地,昨日倒见府中人说,闻得柳陪堂住在雨花台,我自别过去寻他罢。”答道:“在下蒙师长挈带,在此半年有馀,正要别了往江北去。东京是不去的。”郭京道:“宣慰这般看待,差遣一差遣就不肯!也罢,随你。”正说间王宣慰拿出书信来,郭京道:“文和自有正务到江北,东京寄书另差人罢。”王宣慰倒过意不去,叫取十两书仪相送。乐和拜别,竟出府门,不在话下。郭京道:“不过要他离眼前,他自要到江北,一好。”

头戴逍遥巾,丝丝似千条柳线;身穿破衲袄,缕缕如百结流苏。满面灰尘,几日不经浆水;四肢委顿,昨宵决少粥汤。手拿渔鼓简,还装落难神仙;胸藏木漆碗,竟是叫街花子。

却说樊瑞已先晓得有人窥探,便自存心,对蔡庆道:“今晚须防人暗算,不要脱衣服。”取两块泥土,念个密咒,与蔡庆捏着道:“若有动静,我们竟走,人不看见,此是土遁之法。”果然三更,郭京当先,领着家丁、庄客点了火把,直拥进来。樊瑞、蔡庆早已起身闪左一边,众人对面不见。樊瑞望着郭京面上吹口气,一时昏迷,倒在床上。樊瑞扯了蔡庆,竟出大门,说道:“差官说童贯镇守北京,你同李应杀了冯彪,今被家丁认得,定然安身不牢。我护送你到家,搬了家眷,且到饮马川,我也不去寻公孙胜,暂住山寨。”蔡庆听允,趁黑夜同去了。

却说冯舍人伴当到彰德府告,差人到草料场拿那杜兴,早已逃去了。星夜赶到东京,冯彪知道儿子被杀,又苦又恨,细问根由。伴当将囚徒杜兴勾引响马的话说了。冯彪道:“既是杜兴,自有下落。”禀过童枢密,一面行文到彰德缉拿响马,一面行文到济州勾摄杜兴主人李应,要他身上根捉杜兴。说那济州知府接得枢密院文书,要捉李应,唤缉捕使臣商议。使臣禀道:“那李应有万夫不当之勇,容易拿不来。必须太爷自去,只说拜他,哄出来方好拿得。”知府便摆执事,带了一百多衙役到独龙冈。

走到里边,小奶奶假怒道:“我等着用,一去去了大半日!”杜兴道:“酒店里遇着相识,请他吃杯酒,故此来迟,望奶奶饶恕。”玉娥道:“我不怪你来迟,只怪你这样一个长大汉子,好不晓事。我另眼看觑你,再不肯出力献勤!”把眼一丢,道:“待管营不在,还要和你吃杯酒。”杜兴倒低着头道:“小人不敢。”竟自走出。杨林接着道:“兄长的罪名担着别人的事,不如同我到饮马川,别作区处。何苦在此听人使唤?”杜兴道:“我去了不打紧,恐怕根寻到东人身上,只得耐心守住,限满自有出头。那管营心腹相待,也不忍撇他。单是小奶奶乔张做致,有些不尴尬,好生看不得。”杨林道:“这也由他,只不要着了道儿。我们梁山泊上好汉,这个字儿极看得清。”正说间,有个人传拜帖,说东京冯舍人来拜。杜兴接了帖儿去禀,杨林探头一看,正是要探听的那小伙儿。连忙闪了进去。管营看了帖道:“是我表侄,快请进来。”舍人走进,杜兴看时,那舍人生得:

却说栾廷玉分三百兵与扈成去守保城池,只道是心腹徒弟,托了他,无内顾之忧;又知寨内真情,可以唾手成功。先差“夜不收”寻土人引路,到山后西南角上,果是有丹枫岭,探实回报。到晚上尽皆饱餐,着五百兵守寨,截住前路。自引一千多兵,人衔枚,马摘铃,悄悄的到丹枫岭。寨口无人拦阻。呐声喊,杀进去,并无一人,是个空寨。栾廷玉跌脚懊悔道:“不好了,中他奸计!”恐怕城中有失,连忙回兵,运开木石,从前塞而出。那守大寨的兵只道是贼寇逃走,把铳炮矢石尽力打来,连忙吆喝是自家的兵,已打伤许多了。

四个人同下山,到十里牌,顾大嫂接着。水亭上坐地摆出许多鸡鹅嘎饭,孙新在供桌上取过那瓶菖蒲,又折一枝榴花插上,放在中间,笑道:“应些时景,不要被人笑我们梁山泊上好汉,一味是大碗酒、大块肉。”顾大嫂道:“伯伯差人送四尾石鱼在此。”捣上蒜泥,大家吃了一个更次。顾大嫂道:“那厮虽无准备,也要详细,不要被他走脱。打蛇不死,惹蛇毒了。”孙新道:“这个自然。待那喽啰来,把住前后门,断绝邻舍往来的人,从屋上进去,不要大惊小吓。”算计定了,听得敲门,知道喽啰到来。顾大嫂出去,o469;赏酒肉,先教去四野里埋伏。又进来同他四个又吃几碗酒,扎缚起来,跨着腰刀,分付伙家等候。出了门,望东而走。

你道马上这官是谁?原来就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前日随着太尉陈宗善来山寨里招安的。因他伶牙利齿、擅作威福,阮小七把十瓶皇封御酒偷来吃了,换上十瓶村白酒。诏书上无安慰之意,众好汉心中不服,一齐作,扯破诏书。亏得宋江劝解,连夜送下山,抱头鼠窜而去。因他极会逢迎,蔡京十分信任他,要抬举一场富贵,对吏部文选司说了,讨这济州府通判与他做。领了文凭,到任未及三个月,因太守张叔夜升了廉访使,他便谋署这济州府印。倚着蔡太师脚力,凌压同僚,贪虐百姓,无所不为,人人嗟怨。他思量宋江这一伙虽然销散,那梁山泊旧寨或有旧物埋藏,可以掏摸;馀党潜伏,缉捕得几个,倒有些生。这两日是四月天,蚕忙停讼,没处弄耸,趁闲来此巡察,不想却好遇着阮小七在此吃酒,一见便喝道:“你这伙是甚么歹人,又在这里啸聚!左右与我拿下!”阮小七不听便罢,听见这般言语,火星直喷,如何忍得!提着双拳说道:“我老爷在此吃几杯酒儿,干你鸟事!做张做智要来拿我!”跟随人役有认得的,道:“这便是活阎罗阮小七。”张通判大怒道:“你这杀不尽的草寇,重新在此造反!我今为一郡之主,正要剿除遗贼,怎便违我?如此放肆!”阮小七圆睁怪眼,手拍胸脯,露出那青郁郁刺的豹子来,骂道:“你这腌脏畜生!我老爷也曾为朝廷出力,征战多年,蒙授盖天军都统。哪里钻出来这害民的赃贼,无事便来撩拨老爷!”抢到马前,要提他下来,被众衙役拦住,不得近身。阮小七大吼一声,想要杀他,身边又没有利器,就夺衙役手中藤棍,劈头乱打,把张通判的幞头歪瘪在半边。众衙役慌忙护卫,当不得阮小七力大,把藤棍一搅,都倒在地。张通判见不是头,扯转马,连抽两鞭,飞也跑去。众衙役也都爬起逃走,走得慢的,被阮小七抓着一个,喝道:“这是甚么野贼,倒来闯事!”擎着拳头便打。那人杀猪也似叫道:“老爷,不要打!不干小人事。这是济州通判,是东京蔡太师府内姓张的干办。新任未久,恐伯泊里另有甚么闲人,故来巡视,认不得老爷,因此唐突,求饶了小人狗命罢。”阮小七道:“既然如此,便饶你。只是你去对那野贼说,敢是天包着胆,没事便来轻惹老爷!”那人得了性命,没口的说道:“小人就去说!”一骨碌爬起来去了。阮小七道:“原来就是那个张干办,不过是蔡京门下一个走狗,岂可为民父母!朝廷好没体统!可惜不曾带得刀来,砍了这颗驴头便好。”正是:

徐晟能守先世之雁翎甲,渊圣皇帝不能保祖宗之天下,真可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