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全恐露圭角,只在书房静坐,再不出门。将及一月,小姐病已痊愈,精神倍复。安道全要作别起程,闻焕章留住道:“小女得先生神功治疗,已得再生,无恩可报,正当残冬腊月,道路寒冻,行走不便。盘桓几时,略等天气和暖,小尽芹意,方可送行。”安道全称谢住下,与闻焕章朝夕谈起,知是正人君子,说也无碍,将身上的事尽行吐露。闻焕章道:“既然如此,一不可就行。先生被小人谗谮,都是有影无形的事,且再消停,待我央人到东京探听,若得宽解,回到仙乡方为安稳。”安道全因此放心耐住。

那失风的人虽然救起,昏迷呕吐,脸上滚满泥沙,一时认不出。歇了多时,方才苏醒,李俊问是哪一国人,一个道:“我们是东京人,奉圣旨差往高丽国回来,内中有两位老爷,且喜多在。”李俊问是何官职,一个坐起来:“在下是太医院,姓安。”李俊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莫不是安道全先生么?”那人也仔细一认,道:“惭愧!原来是李大哥。敢在梦中相会?”李俊急把衣服与安道全换了,安道全道:“小弟自同宋公明征辽回来,就留在太医院供奉,颇算平安。因高丽王染了瘵疾,本国没有良医,进上表章要到中国求医。圣上念高丽是个属国,难拂其意,钦差小弟同这本院御医卢师越到哪里疗治。住了三个月,幸获安痊,回朝复命。国王备下谢表进贡之物,我两人亦有厚赠,不想遇着大风,若无大哥,已葬鱼腹矣!”李俊也叫把衣服与卢医官换过。坐定了,李俊诉说从前事迹,到这里缘故,花知寨儿子花逢春已做了暹罗国驸马了,安道全见了乐和道:“乐哥,你便在这里安享,只是亏了杜兴!”乐和吃惊道:“为甚么?”安道全将孙立寄书,杜兴刺配,李应越狱,饮马川结寨的事,也说一遍,乐和嗟叹不已。

李俊已作准备,童威、童猛守住隘口。共涛、吞珪船到沙边,耀武扬威,统兵上岸。童威、童猛谨守寨栅,不与交战。至第二日,李俊、乐和、费保一同来到隘口。乐和尼共涛、吞珪有骄矜之色,兵无纪律,附耳与李俊说道:“如此用计。”李俊就领兵上战船,共涛,吞珪也把船摆开,说道:“你宋朝好不知足!中华许多国土,久享繁华,怎要到海外占我疆土?好好收兵,放你回去;若不知机,教你尽葬鱼腹!”李俊喝道:“蠢尔小丑,不沾王化!天兵到此,要取你暹罗国,何况区区小岛!你快回去唤马赛真亲来纳款,年年进贡,方才饶你!”共涛大怒,催兵冲杀过来,吞珪舞起双鞭劈头打来。李俊、费保挺枪接住,厮拚了一会,李俊佯输,唤水手开柁,皆四散开外洋去了。共涛、吞珪赶了一回,共涛道:“我料宋兵有甚伎俩!抵敌不住,四散走了。竟进去攻城,就复金鳌岛!”将兵船收进了隘口,那条水路又换又曲,只好鱼贯衔尾而进。到得城边,旌旗密布,插满刀枪,倪云、高青、花逢春在敌楼上。共涛道:“你那宋兵俱逃走去了,还不开门让我进来!”倪云道:“教你顷刻死在眼前!”

在韭山门营房过夜,明早风色正顺。许义引路,带了十只船一同进。天色晴明,波浪不起,李俊喜乐。叫取酒与众兄弟叙谈,唤许义同坐了吃酒。忽听得后面梢上舵工叫道:“不好了!快些湾船!”水手忙落了风篷,用力撑到沙嘴上,抛下锚碇。李俊惊问道:“怎的?”水手摇手道:“不要响!”忽见白浪如山,喷雪鼓雷的响,见一大鱼,竖起脊翅如大红旗一般,扬须喷沫而来,那船似笸簸一般翻覆不定。花逢春看见,立起身来,取下铁胎弓,搭上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觑得亲切,飕的一箭射去,正中大鱼的眼睛。那鱼负疼把尾乱掉,那波浪滚起有三丈多高,十丈多远,泼得满船都是水。亏得下碇坚牢,不致倾覆。许义急唤军士放箭,二三十把弓一齐射去,那鱼虽然力猛,当不得乱箭攒射,也有穿腮的,也有透腹的,动弹不得,翻了转来,浮在水面,那波浪势定。二三百兵一齐把挠钩搭着,用力扯到沙滩上来,尾足有数十丈,犹然巨口唅呀,眼珠闪动。舵工道:“此是鲸鱼。我们惯行海道,也时常看见。这是小的,若是大的,把口一吸,那船还不勾他当点心哩!”李俊道:“花公子这神箭真是家传!知寨初到梁山泊,见一群雁飞鸣而来,知寨一箭贯了两只,晁天王和众人无不惊异,可见将门有种。若无这箭中他眼珠,怎生拿得?可喜可敬!”众人尽把利刃剁割鱼肉,剖开肚腹,见二三十斤一个癞头鼋尚未变化哩!那两个眼睛乌珠挖将出来,如巴斗大小。乐和道:“将他镂空当水晶灯,点上火,莹亮好看。”尽道有理。将鱼肉煮起来,肥美异常,五六百人个个厌饫,多的腌了。为这鱼倒停住一日。

林反肯持公道,愧煞临刑金谷人。

一日,正当仲冬时节,西风大作。李俊要自去看打鱼,同弟兄上了ņo3;船,向北面去。到半夜里风息了,行不得,却停在缥缈峰后。到得天明,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霎时节琼瑶满地,唐人有诗道:

望见竹林中有个庵院,且去讨杯茶吃,解些烦渴。步到门前,见写着“慧业庵”,里面佛堂供着白衣大土,好不清净庄严。只见角门里走个老尼出来,打个问讯说:“请坐,待茶。”郭京走进坐下,女童捧出一杯雀舌新茶。郭东一口吸干,问道:“老师甚法号?此间有个花家可晓得么?”者尼道:“贱号素心。这里花家,原是乡绅,已经亡过。那花奶奶是本庵檀越,长来烧香的。”郭京道:“是甚么官宦?”老尼低低说道:“是梁山泊招安的,单生一个公子,今年十六岁了,极是聪明。又有个姑娘,他丈夫姓秦,也是寡居。相公问他怎的?”郭京道:“偶然间问。”又坐一会,谢茶出庵。心下已明白是花荣的妻小,就有算计了。

宣和二年二月吉日,辞了朝,拜别蔡京,差人回复了童贯。意气扬扬,一路驰驿,至登莱下海。到金国议定封疆、岁币、出兵夹攻之期,就同金国报问使孛菫来朝。八月中秋,回朝复命,厚赐孛菫,送回本国。赵良嗣加授侍御史,监童贯大军,一同镇守。那时高头骏马,富贵逼人,侍从煊赫,好不施为。

再说李良嗣接见童枢密差官,设宴相待。差官道:“童枢密新奉圣旨,统领大兵镇守北京,防备大辽。”出京之日,林灵素先生说:“有个门下徒弟郭京,荐在枢府效用。闻知在府上,特来相请。”李良嗣忙使人与郭京说知。那郭京受了这场亏,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呻吟不绝。闻得枢府相请,慌忙挣扎起来,与差官相见,谢道:“蒙恩相见收,又烦尊驾枉迎,便当晋谒。只是受了一个贼道的气,身子动弹不得,过两三日,自叩辕门。”差官便问:“何事受气?”郭京道:“李大官人是当今第一个豪杰,胸藏韬略,武艺群,贫道极承款待。只是不辨贤愚,凡江湖游食之徒,一概收留。不知哪里这个贼道,要与我斗法,被他先使个障眼法儿,把我闪了一跌,腰胯损伤,甚是狼狈。”差官笑道:“先生,你与他斗法,何不先使个障眼法教他吃跌,反自受了亏?”那郭京满面羞惭,无言可答。李良嗣道:“郭先生遗猛虎、毒蛇、黄蜂、烈火,却也利害,谁知一毫动他不得。他取个桃核埋在地下,顷刻长株桃树,结下三颗蟠桃,云端里走下玉女,容貌非凡,摘来献与郭先生。只道是美意,谁知闪出一员天将狰狞可畏,把郭先生望空一掷,因此受伤。”差官道:“这道人如今在哪里?明日我去拜他。”李良嗣道:“我留在云居安歇,还要传授他的法术哩!”

那两个响马,便是杨林、裴宣。杨林先与杜兴算计,路上结果他。打听同上东京,杜兴不好出面,在十里外等候。裴宣、杨林杀了玉娥、舍人,劫了财物,会着杜兴,同到饮马川。裴宣道:“我等重理寨栅,招集壮丁,再做一番事业。”杜兴道:“我未限满,若在此间,必然寻究到李大官人身上。裴大哥,你在此招集整理,我同杨哥到独龙冈叫了东人来,方才安稳。”计议已定,消停两日,杜兴、杨林取路到济州。

那赵玉娥正在妙龄,那李管营怎能遂其所欲?一味颠寒作热,撒娇撒痴。只为营内尽是配来囚徒,腌脏魍魉,没有看得上眼,却也按定心猿意马。见这杜兴虽然人物粗陋,身躯雄健,衣服干净,又会逢迎,叫做饥不择食,思量到他身上煞些火气。就像潘金莲见了武松,忖道:“不有千百斤气力,怎地打得老虎!”所谓取材而不取貌,时常差他买东买西,赏酒赏食,甚是亲热。这杜兴是个直汉,哪里晓得他的心事,况裙带下的滋味从不尝着,毫不招架。

城中烽火彻天红,调虎离山草寨空。

当下孙新引着阮小七、扈成,趁着星光,取路到登云山。没半个时辰,已到山边。林子里伏路喽啰,听得有人走动,拿了鸟枪赶出来,见了孙新,连忙先去通报。邹润便到寨口迎接,让至聚义厅剪拂了。邹润道:“小七哥,令堂老伯母已先接到敝寨了。得罪!”阮小七道:“不见了老娘,甚是忧疑。孙二哥猜道,必在这里,方才放心。”邹润喝喽啰扶婆婆出来。孙新、扈成见过。婆婆道:“你去寻火种,两个人来夺包裹,我掯住不放,就搀我到这里。见邹头领,说起你姓名,邹头领甚是相敬。心疼已好,吃过茶饭了。”阮小七致谢。孙新指着扈成道:“这位是扈三娘哥子扈成,有担货物被毛豸抢去,如今要和你商议,同去讨还。”邹润道:“这个毛贼,哪里与他好话!竟剿除他罢!”众人大喜。喽啰摆出酒肴。阮小七道:“老娘,你先进去睡罢。”婆婆道:“已有床铺打点睡了,说道你来,故此走出,我会进去。”四个人开怀畅饮,各诉心事,至更深方散。

说一回,吃一回,不觉大醉。立起身来,正打点收拾回船,远远山前大路上,敲着铺兵锣,蓝旗对对,执事双双。青罗伞下罩着马上坐的一个官员,吆喝而来。阮小七道:“好不奇怪!这山僻去处,那有官府来往?”说声未绝,渐渐直到忠义堂上来。阮小七定睛一看,那个官儿模样生得:

朝廷以复燕云之功,加王黼太傅,封楚国公;蔡攸少师,封英国公;童贯太尉,封豫国公;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自此两家和好,息境安民,不在话下。昔贤有诗叹曰:

泽国江山入画图,生民无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话说童贯封了豫国公还朝,十分威赫。那戴宗奔走传檄,受尽劳苦,幸得大功已成,息兵罢战,见童贯禀道:“卑职蒙枢相委用,日夜辛勤,今得平静。枢相已建百世之功,乞准卑职还山。”童贯道:“我知你积有功劳,业已类题进呈,不日旨下,就是泰安州本宫提点。再候几日,领了敕诰回去。只是还有一角紧急文书,投到江南建康府。领了批回来,圣旨也就下了。”戴宗推辞不得,只得领了文书,回到寓所。

次早结束了,换上多耳麻鞋,取四个甲马缚在腿上,如腾云掣雾一般走去。见天色已晚,投着客店,取下甲马,把纸钱烧比了,讨些素酒饭吃过,上床安寝。辛苦的人,便鼾鼾睡去。忽有一黑凛凛大汉推醒道:“我奉宋哥将令,和你到一处去。”戴宗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忘了他已死,说道:“哥哥有甚将命?”李逵道:“你且起来,与我也缚上甲马。前番请公孙胜时,被你作耍怕了,我再不吃牛肉哩。”两个出了门,挽手而行。忽行到一处,大水漫漫,一望无际。戴宗道:“恁般大水,怎么去得?须寻个船渡过。”李逵道:“不消船,你跟我来。”踏水如登平地,到一国土,宫室壮丽,金阶玉陛,文武班齐,有一王者坐在殿上。李逵道:“同你进去。”戴宗道:“这是甚么所在?好轻易进去!”李逵道:“少不得你也到这殿上坐,我却不能勾了。”戴宗偷看时,却有些认得,又一时叫不出。李逵要拖进去,戴宗不肯。李逵圆睁怪眼,喝道:“你这厮好不忠义!哥哥的将令倒不遵,却与童贯这奸贼递文书么!”腰间拔出双斧、劈面砍来,戴宗一闪,醒来却是做梦。寻思道:“好不诧异!为甚么梦见这李铁牛?他怪我与童贯递文书,他是个直性汉子,死去还恨那奸党。我也是没奈何!又说‘这殿有你坐’,解说不出。梦是幻境,却自由他。”听得鸡鸣,起身梳洗,算还了房钱,出门又走。

不消四五日,已到建康,寻个寓所安歇。次日换了大帽箭衣,军官打扮,到建康府投递文书。见批文上是都统制,太守不敢怠慢,延至后堂,分宾主作揖,送坐留茶,说道:“台驾亲临本府,行备办,五日后定然有回文。”少停,有薄仪专役奉上,戴宗致谢,知府送出仪门。戴宗又换便服,各处游玩。到第三日,本府有两个孔目前日解钱粮到童贯军前,与戴宗厮熟,又周旋款待了他。闻得戴宗来递文书,要还个礼,到寓所探望,就邀到府前大街上酒馆内,有新到姑苏的梨园,演得好院本,搭一桌儿酒相款。

三个人刚转出大街,见四五个大汉扭住一个人,骂道:“这有名的强盗,到这里欺负人!同你去见太爷!”那个人挣扎不脱,戴宗劈面一看,叫道:“蒋兄弟,你为什与人厮闹?”那人抬头见是戴宗,喊道:“院长救我一救!这班白日鬼赖了我货物,反毒打我,要扯我到官。”戴宗道:“放手!”那为头的大汉道:“谁要你管这鸟事!”只是扯着走。两个孔目喝道:“你这厮的煞无礼!这位是童枢密差官,怎敢无理!还不放开!”那大汉认得本府孔目,只得放了,道:“且慢慢和他讲。”扬扬走去。

那人正要分诉,孔目道:“既是统制贵友,同到馆中坐定,慢慢的讲。”一把邀进酒馆,正面设一席盛酒。孔目送戴宗与那人上坐,两个孔目东西列坐。馆中摆满酒席,因孔目分付,留这正席,候到了梨园子弟,方呈院本。酒过三巡,戴宗道:“兄弟,你几时到这里?和这干人费嘴!”你道那人是谁?便是神算子蒋敬,漳州人氏。蒋敬道:“小弟不愿为官,回到家里。闲坐不过,拿些本钱到四川,贩些药材到建康卖。这大汉叫做中山狼甘茂,是本地破落户,专一掯赖客货,行凶健讼。牙行忌他威势,赊把他黄连、川附,共领一百两,约定十日之后完银。岂料三个多月,不见一厘。要讨起账到湖广买米,心焦得紧。早上和他讨取,他平白地生出一片话来,道在梁山泊时劫了他千金赀本,叫这干无赖乱打,扭到建康府,要太守解到东京。你道有这道理么?”戴宗对孔目说道:“我这兄弟姓蒋名敬,也受了招安。征方腊有功,也该授统制之职。他纳了官诰,守本分做些生意,这里光棍赖了他货物,生造这无影的话来。少不得后日领批回要辞谢太守,就求大爷与他追本正法,还要仗两位作主。”孔目道:“这甘茂几番闯祸,府尹也曾处他,再不改过。统制先说了,少不得要我们录案。孔目决断,自然追还银子,问他一个大大的罪名。如今且吃酒。”戴宗、蒋敬致谢不已,直饮至更馀方散。戴宗对蒋敬说道:“你同我宿了,明日去禀太守。”又谢了孔目,同到寓所。

蒋敬道:“兄长你在岳庙出家,因甚至此?”戴宗攒着眉说道:“我已脱离世网,谁知童贯奏过圣上,仍加都统制之职,取我军前效用,本州知州亲自来请。到了北京,替他传文递檄,奔走了半年。力辞还山,又要我递这角紧急文书。这一回去缴了批回,原旧出家了。朝廷新与大金通好,灭了辽国,少不得还有一番大变乱哩!你可知李应、裴宣们占了饮马川,阮小七、孙立结寨登云山么?兄弟,我明日与你追了银两,回到家里置些田产,将就过活,再不要揽事了。”蒋敬道:“这个自然。小弟识破世情了。”两人同榻,又讲了半夜话。

次日进府,把甘茂赖了蒋敬货物诬陷打他的事说过,太守即刻押拿甘茂到堂上,请戴宗坐在后堂听着,打了三十大板,立追原价给与蒋敬。这是两个孔目送情。戴宗谢过太守,领了批回出府,又同蒋敬去谢了孔目,就与蒋敬分别。正是:患难相扶逢故友,金兰交契夙同心。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夹攻辽国,是第一失着。悉依正史敷演,故无奇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