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怎样?”忽闻一个清朗的声音介入,随之走入正堂的是一个银铠加身,却显得格外清隽纤细的男子——“末将参见太后!吾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沁泠姐!”芸蛾惊叫一声,惊魂未定道,“你可吓死我了!”从水沁泠坐回花轿起她就觉得不对劲,问她话也没有回答,一掀帘子现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鼻息都没有,只睁大了一双眼睛——简直跟丢了魂一样,真真邪门得很!

细白的手指从金线绣衣中缓缓探出,轻抚他的脸颊耳鬓,一直往下触碰到他的身躯,他的指尖,陡然僵住。

修屏遥浑身猛一震,“你……和谭亦?”这样黄的事——

芸蛾推门走进来时便看见她十年如一日的表情和动作,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都快到响了,沁泠姐你还在织手套,想焐出痱子来啊?”

“想与你并肩看锦绣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许不许?”

“噗——”脊背撞到地面,水沁泠张嘴便呕出一口血,剧烈的痛楚令她的眼泪一瞬迸,混着满脸的冷汗不可遏止,她却连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停地着。所幸方才绞住头的树枝减缓了坠落的冲势,地面又有白雪堆积,她才能因此捡回一条命。

“总是那样漫不经心的,也不知他心里正打着什么主意。”水沁泠兀自嘀咕了句,抬眼一看外面奠色,遂披了白色狐皮大氅,起身往屋外走去。

水沁泠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直到那些锋利都融化成柔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种东西,早就已经不在了。”她握住他的手,眼里有一种会心的笑意,这是她第一次朝他露出这样的笑容,像是雨打幽兰之后重新盛开的花,端丽,空洁,这一双安然微笑的眼睛——看得见边疆万里,天下苍生,“这三年来,我跟着太后学到很多,也努力学着去包容,去宽恕……当一个人学着去容纳国家和百姓的时候,他的心里,便没有多余的地方去容纳仇恨。”她抿唇笑了一笑,有些赧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拥有那样的气度和胸怀,但我,一直很努力。”

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固执害死!

“今日边疆传来捷报,连大将军胜利平乱,将敌寇逐出漠北一带,解除了边关之患。”水沁泠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眼眸绽放难得的奇彩,“也多亏了谭参赞的锦囊妙计,三渡瀛关,将敌人骗得晕头转向。难怪当日太后箴言,此二人联手,必然所向披靡。”

掀开厚厚的棉帘,一股暖流顿然扑面而来,似乎还萦绕着微淡的药草清香。谁在这里煎药了吗?修屏遥心下正觉疑惑,一撇眸便望见书架后面一道熟悉的女子身影,着一件鹅黄色的柳条细纹小袄,襟口别一朵白绒花球,捧卷细读,倒是专注得很,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清楚感受着他胸口的,水沁泠努力咬住下唇,不出一丝声音。如果,如果她有半点回应,便一定会被他看穿,其实她根本没有喝醉,其实她根本没有睡着,其实他说过的话她都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或许,今生也忘不了……

“如果修大人真是那样以为的话,我只能说,人各有命。”水沁泠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唯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以坦白自己,或许也是她难得一次的放纵——“这三年来我替太后杀过不少人,手段谈不上有多潇洒。但我早就深陷泥污,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一枝出水菡萏。我欣赏正直的人,很欣赏,却自认没有本事成为那种人。”她淡淡笑了笑,双瞳沉静如水,“如同当初我情愿接受修大人的嚣张放肆,却不能容忍上官大人的弄虚作假,我可以奉劝谭亦需洁身自好、清者自清,却不曾强求过自己也要做到那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使命。”

水沁泠便支腮倚靠在花架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史书,闻言轻笑道:“是啊,雨要再不停,我身上也该长霉了。”空气里还浸润着雨天的潮湿气,这初秋午后的日头暖了,晒得人也昏昏欲睡,水沁泠禁不住掩了个呵欠,疲倦地将书盖在脸上,“怎么是好呢,事情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若不是有它们帮忙出谋划策,我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她的手指抚上颈项的墨玉坠子,若有所思。

“修大人。”水沁泠礼貌一揖,倒是从容大方得很,“沁泠原本要说的,正是一个‘谢’字。多谢修大人赶走沁泠后不忘了派个高手一路跟踪保护,多谢修大人阅卷时手下留情,也多谢邹暨意外病故,才使得沁泠有机会取代他参加殿试。”

水沁泠再睁开眼时眸光已然沉静无波。哪怕曾经窃喜过,也已经不需要了——那些还来不及生根芽的情愫,仿佛也随着那死里逃生的一剑,那几缕青丝,生生被斩断。他不给的,她也绝不需要!绝、不!

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着誊写下去,转眼已有近百个名字列上红榜,却迟迟未见自己的。握笔的手终于有了停顿,还未询问出口便闻他轻漫的笑声——

再抬眼时,水沁泠便站在街道另一边,安然无恙。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id="9_ad_1"

“不骗你,”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语气认真,“它们,都是我的老师。少了它们,如同战场上少了一半的将士。我……输不起的。”

难道他的权力竟已大到这种地步,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天子脚下开辟另一块疆土,自封为王?水沁泠心下凛然一惊,却不动声色地听他说下去——

平生一双慧眼,能辨良莠。此姝若从官,定然五品以上。

水沁泠没有去找修屏遥,而是径自走到马厩,那儿正有一个青衣小厮在喂马。

“陆尚书今日怎么也有兴致来此?”

第二章上有青冥之长天1

依旧是她心平气和的语调,透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这姑娘从来不会将脾气表现在脸上的吗?修屏遥心头一漾,这才想起细细瞧她——

但她后来迈出的一小步,究竟是想说什么?为何之后却又退了回来?

“那倒不必。”

琅崖惊讶地看着她。

“古人道,折柳送君行嘛。呵呵……”水沁泠笑得整张面皮都在急遽抽动,努力不让自己笑到一半就失声哭出来。是了是了,堂堂一朝丞相,在外人面前哭可真不像话。

笑得好假……琅崖也跟着整张面皮都在抽动,眼眸飞快抬起又飞快垂下,“多谢水丞相。保重。”他转身走回画舫。

眼睁睁地看着那艘画舫离开水岸,在浩淼的烟波中越行越远,水沁泠终于拿手蒙住眼睛,“凉蟾空对影,折柳送君行,君自离意绝,不知……”她的声音已然哽咽,“不知妾泪盈……”

不妨自己的耳朵被人一拧——

“哦、呀,吃糖了。”

id="9_ad_2"

熟悉的男人声音,熟悉的带些轻佻的笑意。

许久,水沁泠缓缓伸手去握住他的,感受到他微凉的指尖,才确信这不是幻觉——“若,真是吃了糖……”她没有回头看她,只从喉咙眼里出喑哑破碎的声音,“为何我的心里全都是苦的……从我摔下悬崖后,就再也,没有甜过……”

叹息声落在耳际,修屏遥伸手去捉她的尾,“还会再这样苦下去吗?”

“若那个人执意不愿回来……那么,这余生都会是苦的……”

修屏遥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将她拥入怀里,他的声音也是哑的,却故意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那要怪谁去呢?是你自己不肯对自己好一些,才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水沁泠轻轻靠上他的胸膛,阖上眼眸呢喃,“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我便对自己好一些,再也不会挑灯夜读,废寝忘食。我会努力把身体养好,不再靠服用五石散来维持自己的气色……”她语意幽幽,在心里压抑了这么久的相思和惦念,都在此刻,极其小心地同他倾诉,“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我便遮住头顶的伤疤,再也不让任何人看见……我会采来桑树的叶子洗头,不让自己变成谢顶老太……”

感受到他的手掌轻柔落在自己的顶,她微笑着落下泪来。总是在别人面前隐忍的软弱和泪水,再也不怕被他看见——“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我便……记住他所有的好,从此忘记那些痛苦和伤害……”

修屏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是在留我吗?”

“不,我想守住你。”水沁泠仰过脸,望着他的眼睛,“我想用这余生守住你——你愿不愿意回来?”

微微风起,纤白的柳絮花纷飞满天,男人的回答也被这三月落花的声音淹没——

那个人,愿意回来。

尾声

夜,水府书斋,一盏青灯如豆。

“噫,果真在这里。”水沁泠轻声推门而入,走至窗前。那个男人还是喜欢倚着窗子听风赏月,“看的是什么书?”她笑着凑上前去。

是那本《藤魂》。

水沁泠心口微微一颤,抬眼便迎上修屏遥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满是温柔怜惜,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牵痛,“这几年……还做噩梦吗?”却是问出这么一句。

水沁泠下意识垂了眼眸,“大哥都跟你说了?”

“他道……”修屏遥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抚摸她的尾,“一直以来,你才是他们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而一个人若聪明到了极致,是会变得极端,变得……疯狂的。”感受到怀里的身子微微有些,他又拥紧了她,“所以你才会产生那些幻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