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忘?她还有未完的使命啊!所以无论多么筋疲力尽,起码,要逼自己撑过今晚的婚宴——

不不,这一定不是他!

或许——她这一生,原本就注定了与情爱无关。所谓的“孑然孤老”——原来也是给她安排的结局。

京城三月,柳絮纷飞媲雪白。

耳边有她的声音在回想,轻轻触碰脸颊耳鬓,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热度,突然却在一瞬之间全部抽离,所有的念想——便在该一刹那间烟灭成灰。修屏遥忽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蓦地一大口鲜血喷出——

头皮忽然一阵的剧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熟练地找到石林里的一处地方,水沁泠蹲下身,掏出南面七个石孔里的积雪,扳动石块。曾经有个精通阵法的人教过她,若这些石头按奇门遁甲术排列,便能形成“回音壁”。

“我真恨不得——”他咬牙,声音竟是喑哑的,“我真恨不得将你的心肝挖出来,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你连自己都不爱惜,究竟还能爱惜谁?呵——”他突然失笑,摇摇头,“我差点忘了,你这里——”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的位置,“装着仇恨。”

琅崖摇摇头,“太后已经下令全城搜查了。”

水沁泠沉默了半刻钟,叹息口气道:“天寒地冻,修大人还需多添些衣裳,切莫着凉了。”

视野空了一块,初冬的阳光将书架的小格子缝都塞得满满当当,自他的角度方巧能看见对面她的额,她向着阳光而立,低着眉,留给他一半的侧脸。她看书时总会将两缕刘海抿到耳后,露出细白如瓷的额头,淡点两道弯弯的蛾眉,似春山明秀。

一路同行,到达苏州城时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儿,从此便是朝夕相对,知己知彼。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她两情相悦,却未料到——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遥忽然扯过她的头,“所以改变你的,是仇恨吗?”他的脸上再没有笑容,连同眉眼里的笑意,也统统消失不见,“你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多深的仇,多浓的恨?”

“颐安七年,鸾姬太后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殿试女探花水沁泠为相,辅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兰心蕙质,筹资大兴女子学堂,更建待媛诗社广揽各地才女,此后女子参政之风渐成。”——史出《女丞相传》

修屏遥唇角的笑纹愈深,“你当真以为,邹暨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沁泠姐快退后!”绿衣少女挥动袖中白绫,招式连绵竟比剑还锋利,足见其武功极佳!

水沁泠端端竟打了个冷战。原以为早已习惯他的试探,再怎样的挖苦和打击也能保持表面上波澜不惊,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幽暗的,慑人的眼神——

“小心!”修屏遥本能地伸手要去拉身边的人,却落了空,便眼睁睁地望着那架失控的马车从眼前奔腾而过——

水沁泠——她竟真的做到了——

“是它们自己告诉我的。”水沁泠笑着伸手抚上颈间的墨玉坠子,“早就跟你说过,我能听得懂它们讲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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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她原本就生得一副玲珑讨喜的模样,又总是笑容满面的,青衣小厮看见她,心下不由得多了几分好感,便也乐意同她闲聊起来,“怎么会认错?别看它们长得像,细看还是有些区别的。”像是生怕她不相信,他便兴致勃勃地指点起来,“呐你看,这匹枣红马是刘大人的,还有这匹,这匹是陆尚书的……”

水沁泠淡淡瞥过一眼,那窗户也没关严,里面纵酒豪赌的情形都叫她一览无遗了去。

一路懒漫驭马,直至上弦月已隐约有了轮廓,修屏遥才将马车驱至留香苑前停下。

“我熟读各家兵法,虽然都是纸上谈兵,但对战场谋略也自有一番研究。与大哥所说相反,美人计被我视作最差劲的一计。所以——”水沁泠平静地看着修屏遥,“若非最后关头,我绝不会使这一计。”

宿雨晚霁,马车如今正停在待墨楼后苑,倒不知驭马的小厮贪玩去了何处。待修屏遥照往常一样悠闲迈步走近,车帘内怯藏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惊乱起来。

“呵呵抱歉,抱歉。”女子堆出笑脸。她不为自己的答卷着急,倒是觉得惊扰了人家。

琅崖便动身驭马。夜凉如水,可以清楚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碾过了寂寞与喧嚣,离这京都越来越远。兴许会在下一个驿站驻足,兴许——再也不会回来。

“大人,”琅崖猛然想起什么,轻咳一声,“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没有对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绑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遥闻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岂会再嫁给谭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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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崖暗自一想,脸便红了,不好意思再多问。许久,却听见修屏遥咬牙切齿的声音自帘缦透出来:“我若是知道她今日会再嫁,当时就不该留给她一分理智,就不该问她——”他想起那个烛火缭乱的夜,想起她身子间淡淡冷冷的幽香,枕边的软语呢喃,还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为一时好奇问了她,从她嘴里听闻了十几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变得清醒。

“我只是……雄你,很雄。”

雄——他对她,又何尝不是雄到骨子里去的?看着她呕心沥血早生华,看着她头顶的那道疤,看着她将自己逼到绝境——他又何尝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苏州。”修屏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调查清楚。

第十章请君试问东流水2

一年后。

春风又绿江南岸,姑苏城内喜炮震天。

“谁家办的喜事,这么张扬?”

寻常巷陌,兰叶葳蕤。修屏遥悠闲地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漫天飞扬的红纸花片儿,桃花唇斜勾起一个弧度,“出得起这个钱的,除了水家,定然再无第二户。”

琅崖笑着颔,“今日成亲的正是水家三公子,天下第一美人!”

修屏遥闻言挑了挑眉,“怎么水家出来的都成了‘天下第一’?”大少爷水沐清是“天下第一商”,三公子水源沂为“天下第一美人”,另外还有个“天下第一女丞相”——“既是她胞弟成亲,我也该送些贺礼才是。”

他在袖中摸索了一番,“哦、呀,囊中羞涩呢。”

“大人的银子……都赏给花楼里的姑娘了。”琅崖小声提醒他道。

“嗯?”修屏遥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刚才又喊我什么了?”

“呃……爷,爷。”琅崖拭汗。毕竟跟随他从官多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还是改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