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与你并肩看锦绣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许不许?”

她真没出息!

“总是那样漫不经心的,也不知他心里正打着什么主意。”水沁泠兀自嘀咕了句,抬眼一看外面奠色,遂披了白色狐皮大氅,起身往屋外走去。

却被一只手扣住下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修屏遥强迫地抬起她的脸,那样气,那样恨地凝视她的眼睛,“是不是非要把自己逼死了才罢休?”

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固执害死!

“修大人,”站在身后许久的水沁泠淡淡出声,她身上的青绸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想必是刚退朝便直接赶过来了,“修大人大半个月未能上朝,吾皇太后不甚担心。”她声线平平,微笑时脸上也有一种端凝的神色,似乎每每谈公事时她便会摆出这样的神情,公私分明得很。

掀开厚厚的棉帘,一股暖流顿然扑面而来,似乎还萦绕着微淡的药草清香。谁在这里煎药了吗?修屏遥心下正觉疑惑,一撇眸便望见书架后面一道熟悉的女子身影,着一件鹅黄色的柳条细纹小袄,襟口别一朵白绒花球,捧卷细读,倒是专注得很,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细想起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只记得当年他高中榜眼,意气风,与好友同去苏州城赴任,而后是烟波客棹上的惊鸿一瞥,或许第一眼倾心的已不是她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氲着江南水墨的气质,她轻揽紫衣的优雅,她抿唇而笑的端庄以及——无论怎样都看不透的,她谜样的眼神。

“如果修大人真是那样以为的话,我只能说,人各有命。”水沁泠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唯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以坦白自己,或许也是她难得一次的放纵——“这三年来我替太后杀过不少人,手段谈不上有多潇洒。但我早就深陷泥污,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一枝出水菡萏。我欣赏正直的人,很欣赏,却自认没有本事成为那种人。”她淡淡笑了笑,双瞳沉静如水,“如同当初我情愿接受修大人的嚣张放肆,却不能容忍上官大人的弄虚作假,我可以奉劝谭亦需洁身自好、清者自清,却不曾强求过自己也要做到那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使命。”

“呵呵抱歉,抱歉。”水沁泠笑着跟了上去。

“修大人。”水沁泠礼貌一揖,倒是从容大方得很,“沁泠原本要说的,正是一个‘谢’字。多谢修大人赶走沁泠后不忘了派个高手一路跟踪保护,多谢修大人阅卷时手下留情,也多谢邹暨意外病故,才使得沁泠有机会取代他参加殿试。”

不等她把话说完,杀手直接一剑刺来——“铿!”

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着誊写下去,转眼已有近百个名字列上红榜,却迟迟未见自己的。握笔的手终于有了停顿,还未询问出口便闻他轻漫的笑声——

修屏遥眯了眯眼正要开口,身后却响起一声惊慌的叫嚷:“马受惊了——快让开——”

id="9_ad_1"

那少女且笑且嗔道,原来如今坐在秋桑树下领的便是芸蛾和水沁泠。

难道他的权力竟已大到这种地步,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天子脚下开辟另一块疆土,自封为王?水沁泠心下凛然一惊,却不动声色地听他说下去——

“修……大人?”水沁泠惊讶地看着他脸上的阴晴变化,也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这人忽喜忽怒的可真令人提心吊胆。

水沁泠没有去找修屏遥,而是径自走到马厩,那儿正有一个青衣小厮在喂马。

水沁泠蹲下身去抚摸苔草,指尖猛然一颤,缩了回来。像是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她又赶紧起身往前走,隐约有男男女女的嬉闹声从远处高楼上传来,浮躁的气息弥留在空气里,那笑声便像是漂浮在云端里的,好不真切。

第二章上有青冥之长天1

“修大人果真慧眼。”被轻易看穿了真实意图,水沁泠笑了笑竟也不否认,“从前我读《孙子兵法》时大哥便对我说,女儿家读那些都是白费工夫,毫无可行之处。而我只需学会其中一计便能反败为胜,便是美人计,但我——不服。”

但她后来迈出的一小步,究竟是想说什么?为何之后却又退了回来?

话未说完却见女子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啊”的一声惊坐而起,衣袖往回一扯偏巧打翻了桌上的墨砚,墨汁泼到卷纸上。女子愣了愣,好似反应了好半晌才慌忙拿衣袖去擦,却已经来不及拯救早已墨迹斑驳的卷面。

究竟要怎样——才能将他带给她的苦恨和无尽的悲凉,一并从生命里抹去?

“哒。”手指扣到门扉,水沁泠陡然从迷障中清醒过来!

竟已经天黑了。

水沁泠这才觉自己双腿酸麻,抬眼一看门上的牌匾,赫然写着“留香苑”三个字!是疯了吗?她竟独自从丞相府走到了留香苑?!

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进去了。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竟落拓到如此田地了?!”水沁泠兀自困惑着,走上熟悉的延廊,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她意气飞扬,一心想要闯出一番天地,所以年少离家,只身来到京城应试,却对众人口中的大清官上官歏灰心失望,便凭着一骨子的倔强逞能,跟随他在这留香苑居住了大半个月之久。

原来四年也不过是一瞬,她真应该感谢他在四年前教给她的东西——他对她的试探,对她的考验,甚至是对她的折磨,让她日后回想起来都会受益匪浅。

不过,也仅仅是感激罢了,再也不需要多余的情感,再也,不需要了……

id="9_ad_2"

这心思一恍然间,水沁泠已经推开书斋的门,灰尘扑面而来的瞬间,她禁不住轻轻咳嗽起来,“这里有多久未曾打扫了?都没有个惜书的人吗?”转念间却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是不允许别人随便进他的书斋的。

唯独对她是个例外。

水沁泠的眼神温柔下来,轻步走到窗前。她果然还是不够决绝啊,那日悬崖断,也彻底断了她余生的情爱,她情愿将这余生都给了天下苍生,以为——这颗心早已孤老,为何却总是忘不了那一日,他倚窗孑然的背影……

有凉薄的月光落进来,水沁泠扶着窗槛轻轻叹了口气,视线却在下一瞬骤然凝固——

那个男人便静静坐在窗下,露出一半的侧脸,苍白如这隔世的月光。

漫长的沉默,仿佛一刹那间已是沧海桑田。

直到有只手拉她的颈子——“既然看见我了,就不要,再假装看不见……”冰凉的指尖轻触她的脸颊耳鬓,低哑的嗓音了她的耳,“若你继续假装看不见我,我会……很寂寞。”

“你……”水沁泠闭了闭眼,“修大人。”话出口才现嗓子也是哑的。

修屏遥抬手覆住她的眼睛,然后吻她。一直吻到嘴里全是苦涩。

水沁泠只是木然地承受着他的吻,不拒不迎,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世界,再也不会有蝴蝶。

“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修屏遥缓缓松开她,他的脸上升起一种惨然的笑容,那样苍白的脸和枯涩的眼,生生拼凑成这种近乎是骇人的笑容,“这是怎么了……”他们在彼此眼中怎么竟已变得这样陌生,这样陌生得仿佛今生第一次相逢——

“我倒真要问问,修大人的处境这样糟糕,是打算放弃了吗?”水沁泠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不同于他的惨淡憔悴,她的笑容显得格外明艳,因而格外讽刺——“放弃自己,也放弃这个国家?”

修屏遥的脚步忽地一个踉跄,“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哈……”他仓惶大笑出声,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再也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一边,我还能……做什么?”

水沁泠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透出一种悲悯的意味,“难道修大人狼狈到这番境地,是我造成的?”那她曾经被推往痛不欲生的边缘,又该找谁去负责呢?她突然又笑,淡淡的自嘲,“不不,是我自作多情了,修大人从来独善其身,又岂会受那纷繁琐事的干扰?”

修屏遥凝视着她的眼睛,“所以你还在怪我,是不是?那日——”

“修大人多虑了,我不是怪你,而是——我想让自己记得。”水沁泠径直打断了他,她还在笑,很是洒脱释然,“从前年少无知做过的事,我都,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记得那一日懵然的心动,记得那三年割舍不断的情意,还有那一夜在枕边许下的誓言……正因为都记得,所以更加清楚认识到自己当时有多年少,多——无知,“但是我不会后悔,纵然是那些伤害,于我而言,也都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经验。再没有人比我的人生更精彩了,不是吗?”她爽快地一笑,“多亏了修大人。今生,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