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皮忽然一阵的剧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嘿嘿,”芸蛾狡黠一笑,继续旁敲侧击,“那天晚上沁泠姐住在他那里,当真什么事都没有生?”

“我真恨不得——”他咬牙,声音竟是喑哑的,“我真恨不得将你的心肝挖出来,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你连自己都不爱惜,究竟还能爱惜谁?呵——”他突然失笑,摇摇头,“我差点忘了,你这里——”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的位置,“装着仇恨。”

“咳,咳咳……”冷风一吹,水沁泠便捂着嘴巴轻轻咳嗽起来,一面摸索着从怀里取出大小两包药末,叹了口气,“怎么是好呢,这药当真是戒不掉了。尤其在冬日里,一日都不能歇。”她的手指攥紧了药包,缓缓抚住心口,“偏又不能让外人瞧见,幸而方才在他面前忍住了……”

水沁泠沉默了半刻钟,叹息口气道:“天寒地冻,修大人还需多添些衣裳,切莫着凉了。”

“诸位貌似很闲呀?”修屏遥长指抚摸唇瓣,皮笑肉不笑,“看来本官有必要、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为你们找点事情做才好呢。”

一路同行,到达苏州城时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儿,从此便是朝夕相对,知己知彼。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她两情相悦,却未料到——

“不,并不是,”修屏遥轻笑摇头,“你的残忍,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你自己。”

“颐安七年,鸾姬太后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殿试女探花水沁泠为相,辅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兰心蕙质,筹资大兴女子学堂,更建待媛诗社广揽各地才女,此后女子参政之风渐成。”——史出《女丞相传》

水沁泠应了声,提了提精致的双叠绣花裙裾从马车上下来,脚尖才一及地,便闻背后一道轻漫的笑声。

“沁泠姐快退后!”绿衣少女挥动袖中白绫,招式连绵竟比剑还锋利,足见其武功极佳!

水沁泠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头。修屏遥有意将谭亦排在第二位,却是她不曾料到的。当日谭亦被上官歏赏识,修屏遥本是不齿,何况他与上官歏针锋相对的地位,依他的张扬傲气理应不买左大臣的账才对,为何却——

“小心!”修屏遥本能地伸手要去拉身边的人,却落了空,便眼睁睁地望着那架失控的马车从眼前奔腾而过——

读书破万卷又能怎样?到最后竟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三分”——全盘否定!

“是它们自己告诉我的。”水沁泠笑着伸手抚上颈间的墨玉坠子,“早就跟你说过,我能听得懂它们讲话呀。”

失态只是一瞬,修屏遥很快便恢复了经久不变的笑容,“呵——虽说都是些芝麻小事,到底还是缺少一个能真正帮得上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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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水沁泠习惯性起了大早。

水沁泠淡淡瞥过一眼,那窗户也没关严,里面纵酒豪赌的情形都叫她一览无遗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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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熟读各家兵法,虽然都是纸上谈兵,但对战场谋略也自有一番研究。与大哥所说相反,美人计被我视作最差劲的一计。所以——”水沁泠平静地看着修屏遥,“若非最后关头,我绝不会使这一计。”

修屏遥只笑笑,没有再解释下去,“斑鸠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他重复念起那句,可惜了这蕙质兰心的姑娘,却唯有他听出了其中玄机。杨岸斑鸠,本是古传奇中的“悼丧鸟”,在人死之后飞至屋前悲啼,哀悼亡魂。至于“何处西南”——指的自然是摆在西南角落里的那个橱柜了。

“呵呵抱歉,抱歉。”女子堆出笑脸。她不为自己的答卷着急,倒是觉得惊扰了人家。

谭亦稀奇地瞧着她,“你竟带着这东西上朝?!”

水沁泠垂眸一笑,兀自道了句:“这余生,我要对自己好一些,不能再亏待自己了。”转眼正要继续同谭亦说些什么,便只觉得右耳被旁人一拧——

“哦、呀,人赃并获,果然吃了糖。”

水沁泠脸上的笑容一僵。这是老天给她开的玩笑么?她借养伤故意赖家两个多月,便是因为不想早一点入朝看见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迈出丞相府,怎料竟在皇宫外碰见他?

“修大人。”无论心里再怎样排斥,水沁泠脸上还是堆出讨巧的笑意,同时又往谭亦身边靠近了些许,“好久不见。”

修屏遥怎会瞧不出她故意的疏远?他松开手轻轻一笑,“好久不见,好生想念呢。”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与人谈笑风生,说着暧昧不明的话。但那一瞬,水沁泠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分外陌生,像是今生第一次认识他——“修大人为国操劳,愈见消瘦了。”她声线平平,说的却是大实话。两个月未见,修屏遥竟比之前清瘦许多,细看之下连那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可是生了什么病?

他生不生病,需她操什么心?水沁泠在心底嗤笑一声,摸摸自己的脸颊。相比之下,自己的脸颊却丰润不少,这两个月来不仅有太医悉心照料,太后还特意请来御膳房的厨子给她安排一日三膳,外加糕饼甜点不断,她吃不胖才怪。

修屏遥哈哈一笑,“可不是应了古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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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沁泠闻言便也笑了,“那么修大人真该去悬崖摔一回呐!”她将双手拢进衣袖子里,好兴致地抬头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着这个季节里柳条抽芽春花烂漫,也跟着笑弯了眼儿,“瞧我上辈子摔过一回,把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摔没了,反而清爽。你也知我的记性原本就不好,这一摔就更加稀里糊涂了,记得一个人的脸却记不得他曾做过的事,连诗经里面那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不会背了,不过浑身轻松,自然胃口大好,心情更好,哈哈……”

修屏遥的身体微微一颤,哑然失笑道:“我倒真希望,那次摔悬崖的人是我自己。”

水沁泠依旧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事情都过去了。”所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是啊,都过去了……”修屏遥低声重复了遍,无意间看见水沁泠顶心的一道寸长的疤痕,她也不遮不掩,任那白生生的一块突兀长在那里,他心里面一骇,“你的头……”

“哦,这里啊,大夫说再也长不出头来了。”水沁泠说得轻描淡写。

修屏遥心里骤然一阵遽痛,那块头皮被生生掉的一瞬,究竟该是怎样的痛苦?她的心里是否也会空白这一块?明明是这样令人心惊的伤疤,她却毫不遮拦,更像是故意让它给别人瞧见——“就不能……遮一遮吗?”

修屏遥痛心地伸手要去抚那道疤,却被水沁泠陡然一声喝住——“修大人!”她像是被侵害的幼兽,瞬间竖起浑身的刺,死死瞪着他,那双眼睛里有多深的仇恨,是因为心里曾有多深的痛苦和绝望!“我不像修大人,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掩盖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天诛地灭,事后也可以当作什么也没生。”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淡淡笑了笑,“我自己犯下的错误,便一定会尝其恶果,然后提醒自己——我已经错过两次,所以绝不会再错第三次!”

她对他的情意,其实从四年前就该断了的——可惜她做不到。牵牵绊绊,一直藕断丝连。直到那穿心一箭将她射落悬崖,她才受到教训,彻底死了这条心——她这余生,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牵连,再也不会!

“你总是……这样逼迫自己的……”修屏遥声音低哑。其实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她是这样固执极端的姑娘,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伤害——她不能原谅他,更不可能会原谅她自己!他都知道,却为何……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心痛欲裂?

他对她的情意,竟是到了这种覆水难收的境地了?!

“修大人,来日方长。”水沁泠只笑着留下这一句,便随着谭亦离开了。

来日方才,曾经他留给他的话,如今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你方才……”已经走了一段路,一直保持沉默捣亦这才出声,“笑得很假。”

“是吗?”水沁泠牵了牵嘴角,难怪她笑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差点就把眼泪逼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谭亦,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怎么?”说得这样郑重其事的。

“太后上次来府时,谈过我的婚事,她……有意立我为后。”水沁泠并没有刻意压下声音,或许——她便是故意说给身后的那个人听的,“……我心知婚姻大事已由不得我做主,却也绝不能嫁给皇帝的。所以,我需要一个拒绝她的理由,你可愿意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