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大人,”站在身后许久的水沁泠淡淡出声,她身上的青绸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想必是刚退朝便直接赶过来了,“修大人大半个月未能上朝,吾皇太后不甚担心。”她声线平平,微笑时脸上也有一种端凝的神色,似乎每每谈公事时她便会摆出这样的神情,公私分明得很。

“自然是皇帝陛下!嘿……”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细想起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只记得当年他高中榜眼,意气风,与好友同去苏州城赴任,而后是烟波客棹上的惊鸿一瞥,或许第一眼倾心的已不是她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氲着江南水墨的气质,她轻揽紫衣的优雅,她抿唇而笑的端庄以及——无论怎样都看不透的,她谜样的眼神。

“我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你的胸怀,你的气魄,后来却现——”修屏遥故意一顿,转而望着她的眼睛,“我漏看了你最本质的一面,你的……残忍。”

“呵呵抱歉,抱歉。”水沁泠笑着跟了上去。

三日之后,殿试。

不等她把话说完,杀手直接一剑刺来——“铿!”

这洛时阡是何许人物?她心中无底,却也能猜到,必然是这位右大臣内定的人选。

修屏遥眯了眯眼正要开口,身后却响起一声惊慌的叫嚷:“马受惊了——快让开——”

不顾水沁泠煞然变白的脸色,他最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最后,你真以为,我让你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为了看你有几分随机应变的本事?呵——”他笑容极冷,“揽顾客,写戏本,和市井百姓打成一片,赚了一点钱便心满意足——这,就是你的人生价值所在?若真如此,你何不直接跟随你的大哥到西域经商去,还来这里做什么?还跟着我做什么?”

那少女且笑且嗔道,原来如今坐在秋桑树下领的便是芸蛾和水沁泠。

这情境生得突然,修屏遥竟也有片刻的失神。皱了皱眉,兴许是光线偏了角度的缘故,这小小的书斋也被隔绝成两处景地,外面亮着而里面暗着。他站在窗外面,端端一眼看过去,她的眉目竟变得说不出的娴静,再一恍然,那黑山白水皆已入了画。她又抿嘴笑了笑,并不似之前冷的漠然,而是一种从来只属于江南水乡的温柔婉约——这样的女子是很擅长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无措的。

“修……大人?”水沁泠惊讶地看着他脸上的阴晴变化,也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这人忽喜忽怒的可真令人提心吊胆。

水沁泠些许迷惑地抬眼,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他那一瞬的眼神,究竟是嘲笑,还是怅然?为何她竟读不懂他此刻的心情——不不,错了,她从来就看不懂这个男人。也,不需要看懂。

水沁泠蹲下身去抚摸苔草,指尖猛然一颤,缩了回来。像是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她又赶紧起身往前走,隐约有男男女女的嬉闹声从远处高楼上传来,浮躁的气息弥留在空气里,那笑声便像是漂浮在云端里的,好不真切。

水沁泠略微一怔,抬头便现他正看着自己受伤的右手。她心口一悸,张口欲言,却被他轻描淡写打断:“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宁愿逆着惯性被马车夹伤手,也绝不肯靠到我这一边,不就是想表明自己不会与我同流合污吗?”他长指抚唇,那一笑,好似眉眼里都是春意丛生,“不过你好像记错了一件事,那些人……可都是心甘情愿与我为伍的。”

“修大人果真慧眼。”被轻易看穿了真实意图,水沁泠笑了笑竟也不否认,“从前我读《孙子兵法》时大哥便对我说,女儿家读那些都是白费工夫,毫无可行之处。而我只需学会其中一计便能反败为胜,便是美人计,但我——不服。”

“她说了。”修屏遥竖指轻摇,“且字字珠玑。”

话未说完却见女子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啊”的一声惊坐而起,衣袖往回一扯偏巧打翻了桌上的墨砚,墨汁泼到卷纸上。女子愣了愣,好似反应了好半晌才慌忙拿衣袖去擦,却已经来不及拯救早已墨迹斑驳的卷面。

修屏遥斜挑了眉,“上官大人怀疑是本官藏了水丞相?”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等只是奉旨办事,修大人若不做亏心事,又何必多想?”上官歏别有用心地留下这句话后冷冷甩袖而去。

身后琅崖自言自语道:“还以为上官大人会从这留香苑搜起……”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揪住了别人的小辫子准备告状呢。

“若他真从我这里搜到人,便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了。”修屏遥抚唇而笑,黑眸掠过一丝不浅的玩味,“贼喊捉贼的道理你不懂?”上官歏毕竟也是个老狐狸,若他真那么做反而会令自己清誉难保。

只不过……修屏遥眯了眯眼,这小女子当真是胡来,先前已经被偷袭过一次,还不足以令她吸取教训吗?她位居丞相,难道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不不,她不该是这样不谨慎的人,还是说——她其实是故意以身犯险,想引蛇出洞?!

“啧,她不要命了吗?”修屏遥蓦地起身往外走去,经过书斋时却陡然停下脚步。只见两只白鸦正相继往书斋的外墙上撞,“扑棱棱”,坠地了又奋力飞起,竟像是飞蛾扑火一般,不依不饶。

“这畜生也吃错药了吗?”修屏遥撇嘴冷嗤一声,才走出几步却猛然惊觉到不对劲——当年陆寅服了五石散疯疯癫癫时,似乎也曾有一阵子直往墙壁上撞?

脑中一刹那间闪过许多片段,从御书房遇袭,到水沁泠失踪,再到上官歏的突然造访……或许事情已不是简单的绑架,而是——以敌制敌,一箭双雕?

第七章轻纨细绮相追飞2

修屏遥弯下腰去,长指捻起一只红蚁。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日花篱下水沁泠说过的话——尘世万物相生相克,所以轮回不灭不息,而白鸦从来只吃地上的红蚁。难道是红蚁出了问题?

黑眸瞬间眯起,那只红蚁的背上竟刻着一个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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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一窒,似有什么东西急着要从胸口跳出来。他接着又找到其他几只刻字的红蚁,直至拼成一句话——“我在下面。”

是她!一定是她!

修屏遥疾步走回书斋,熟练地扭动第三层书架上的机关,“轰隆隆——”地面上竟出现一道裂缝!他脚步不停拾级而下,翻飞的衣角带动铁栅栏前的灯火明明灭灭,原来这留香苑的下面竟是一处地牢!

“大人?!”看守的狱卒惊恐望着修屏遥一脸铁青的表情。

“可有新关押进来的?”修屏遥咬牙切齿地问道。

“有,有个女人……”话音未落,却见修屏遥宽袖一挥,两枚飞刃直射而出——刺中最里面两个狱卒的手腕,“哐啷——”狱卒手中的短剑应声落地。

“啧、啧,真是勇气可嘉呀,胆敢易容成我的人。”修屏遥笑容极冷,同时捻指一弹,便用金蚕丝封住两人的道,阻止他们咬舌自尽,“在我这里,求死可比求生还难呢。”修屏遥轻步雅然朝最里面的牢笼走近,幽暗的眼神却比那地狱罗刹还要阴森恐怖,谁曾从未见过这样的近乎吃人的威慑?“这地牢里面七七四十九种酷刑,我会让你们一一体验过瘾!”

他俯身抱起蜷伏在里面的女人,解了她的哑。她怎么变得这么瘦,这么轻?仿佛稍微一触碰便会散了架子。她的脸上已经苍白得没有血色,从前的她——在朝堂之上头角峥嵘,笑着指点江山万里的她,即便再苦再累也绝不会露出一丝病容的啊!是谁将她弄成现在这副模样?无论是谁——他修屏遥绝对会以血还血,十、倍、奉、还!

“水沁泠。”他浑身却柔声唤她,小心翼翼。

水沁泠没有睁开眼,唇边却露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一定是你……”她的额头轻靠着他的胸膛,气若游丝,“三年前我就知道,书斋下面有个密室,所以地上的草才会长成那样的颜色……他们拿走了我的随身灵玉,以为我只能乖乖等死,但他们想不到,那块玉原本就没有通兽语的灵力,我一直都在骗他们……”她勉力喘了口气,让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后来我看到有红蚁爬下来,所以偷偷用金簪在它们身上刻字……呵呵我还知道,他们是想以敌制敌,嫁祸于你,所以我绝对不能死,我若死了,到时候死无对证,有口难辩——”

“你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动得了我分毫。”修屏遥轻声打断她的话,伸手去抚她额头,她的身体怎会是这样凉,这样凉的……“毋庸操这份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六天的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总是……等到自己快死的时候,才会把一些人看清楚,咳,总是这样迟……”水沁泠难忍地蹙起了眉,说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突然急着抓住他的衣裳,“此事非同小可,纵然是修大人也会觉得棘手的,因为我们的敌人已经不仅是七皇子,还有……”

话未说完便被修屏遥竖指掩住了唇,“乖,先歇息吧。”

夜,右大臣府。

等到太医离开,修屏遥一双黑眸紧紧盯着此刻坐在床上的人,许久不曾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