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手段单一。”修屏遥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你所用的无非都是商场上的一些手段,收获的也不过是一时的效益,可曾想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凭这间茶楼掌柜的朽木脑袋,不懂经义不读兵法,除了会拨几下算盘之外简直一无所知,等下次再出什么状况,你难道还要替他当军师,替他出谋划策?”

“噫,你竟认得这种蚂蚁?!”

原本消失了的声音突然又回响在耳畔——

修屏遥不置可否地笑笑,轻而易举便找出她的那份答卷,那卷面已全被墨汁污染,根本分辨不清原先的思路,他伸手抚上唇瓣,眼底笑意愈深,“你可还记得自己所答的内容?”

水沁泠的眼神豁然清亮,“自然是清官,一颗赤胆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的清官!”

“哈、哈……”修屏遥笑到不可遏止,万千风情飞扬眉梢,春意丛生,“扎小人……哈……”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她却绝不肯认输的。她清楚自己的智谋稍逊一筹,但她自认忍耐力极好,也知道遇事多思多想,胜过多说,也因此可以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被别人瞧出半分,“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向来以此律己。

“你——”修屏遥要想伸手却已经来不及,“扑通”,看着她滚进了旁边的浅水塘里。幸好有草坡缓解坠落的趋势,水沁泠并没有受伤。

“人才?”修屏遥一声轻笑,不知是同意还是否然,“苗子倒是不差,就是不知被那老骨头相中后会歪长出怎样的茎叶。”长指悠然抚唇,笑意愈深,“何况,我倒觉得,若论心智,那水家的丫头也未必输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所有人都在紧张应考时,这人竟在睡觉?!

修屏遥眯了眯眼正要开口,身后却响起一声惊慌的叫嚷:“马受惊了——快让开——”

疾奔的马蹄声陡然近在咫尺!

“小心!”修屏遥本能地伸手要去拉身边的人,却落了空,便眼睁睁地望着那架失控的马车从眼前奔腾而过——

仿佛全世界的声音也在那瞬遁隐而去。

第四章夏水欲满君山青2

再抬眼时,水沁泠便站在街道另一边,安然无恙。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竟让修屏遥心里无端冷了半截,似乎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也在那瞬赫然清晰。先前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并没有半点脱离最初轨迹——马车过来时她只是本能地躲闪,跑到另外一边。前因后果,却已预示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未来:她永远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边。

修屏遥猛然回想起初次见面时,马车颠簸,她宁愿夹伤自己的手也绝不肯靠到他那一边,多么固执,近乎顽劣!偏这一切水到渠成——他们的本性,注定了将来会形成针锋相对的局面。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平生再怎样知己知彼,也绝不可能完全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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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大人!”失控的马车终于被截停下来,而坐在马车里的人,竟是——陆尚书陆寅!

“陆寅,你有没有数过自己长着几颗脑袋呢?”修屏遥长指抚唇,笑容不达眼底。

恍若五雷轰顶!陆寅连滚带爬地从马车里面出来,“修大人,修大人饶命啊!”

修屏遥眯了眯眼,“说啊,你究竟有几颗脑袋?”够不够他拧的?

“修大人!”

如丧考妣的哭饶声从人群里传出,水沁泠便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面无表情,“陆寅……”她缓缓抚摸着那个蓝布扎成的小人,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

半个月前她曾扎了一个同样的小人,在上面写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被一针穿心。

那个名字叫——

陆寅。

梦魇深深,水沁泠重又回到那年的盛宴,她站在曲回的延廊上,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从她面前走过。她恍惚地跟在他们后面,但他们看不见她。

“爹来考考沁泠的记性好不好?”中年男人的声音温和慈爱。

“好啊,爹要怎么考呢?”小小沁泠眨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眉睫飞舞。

“等一下爹会带你去见很多叔叔,你把他们的模样和名字都记下来好不好?”男人声音温柔含笑,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那样隐晦的情绪却是小小沁泠听不出来的。

“可是,我不喜欢总记着一个人的脸呢。”小小沁泠皱皱鼻子,很是俏皮可爱,“他们肯定不像爹娘和大哥那样好看,记住了会做噩梦的。”

“就算会做噩梦也要记住他们,记在骨头里,灵魂里,化成灰也不能忘。”中年男人伸手抚上女儿的,他垂了眼帘,身后的水沁泠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却可以猜到……当年被他掩盖的情绪,并非怯懦,或许是悲愤和无奈吧,“绝……不能忘。”

小小沁泠疑惑地抬起眼,今晚的爹爹很不一样呢。不对不对,其实爹爹从两个月前就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但是究竟生什么事了?“爹?”

便闻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爽朗笑声,“水兄,别来无恙啊。”

“这是陆寅陆叔叔。”中年男人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快喊陆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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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沁泠抬起眼便看到那张陌生男人的脸,那张脸,今生不忘,一如那个名字——陆寅。

“陆叔叔!”小女孩嘴甜喊道。

……

水沁泠再也移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延廊深处,不——不能过去!那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都是想要害您的人啊!爹——爹——

“爹!”一声疾呼,水沁泠猝然从噩梦中惊醒,脊背冷汗湿透。

还是那个梦,纠缠了她十几年,那一张张丑陋狰狞的面孔,一直,一直,不能忘却。

水沁泠疲惫地按住额头,“借刀杀人究竟能不能成功呢,一切,都要看修大人的意思了。”她喃喃自语,遂起身披了外裳,往屋外走去。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隐约可以看见远处亭台楼榭的轮廓,尽管残月还在枝桠梢上窠着,靡靡的一点收敛的光,“对了,上次那本《孝涟太后秘史》还没看完呢。”水沁泠猛然想起来,便快步朝书斋的方向走去。

“吱呀——”小声推开书斋的门。

水沁泠前脚还未迈进,却已呆在那里。为何竟是……这样一番情境——

男人依旧支着单膝倚坐在窗槛上,望着窗外一群扑棱棱飞过的白鸦。熟悉的场面,或许唯一改变的只是光影的效果罢了,或许,这光线也是极擅长故弄玄虚的,它可以将世间的人和物统统缩小成极细微的一点,却也可以将之扩大成不容忽视的宽度厚度,生生地,将寂寞拉长,变形——

那日她们都站在亮处,谈笑风生面不改色。而今日——她越过一室的黑蒙望过去,那个男人的背影,陡然延伸出一种悲凉的意味,所谓“孑然孤老”四个字,真真便是这世间最残忍的结局——而他一直,像这样,孑然一身。

心里某个地方酸疼了一下。水沁泠闭了闭眼,不——又是那种迷离情乱,不该有的!她应该装作看不见,然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不惊不扰,是再好不过的了。

水沁泠才一转身——

“小女子。”声音里满满的戏谑调笑。

水沁泠的背影僵了半分,深吸口气然后微笑,幸好,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那个惜花成痴的风流男人根本就与那四个字无关!孑然,孤老——绝不可能是他!“修大人,早。”她垂眉略施以礼,端的是娴静乖巧的笑容。

修屏遥斜挑了眉,“怎么不自己进来?还需我请你不成?”

水沁泠便依言走了进去,也无需禀明,便径自从书架上取下那本秘史,“偌大别苑,也只有这里最能让人静心了。”她实话道,“哪怕日后离开了,却还惦记着这里的书的。”这大个月来她一有空便到这里来看书,书斋里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奇文异史,真真令她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