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听不大真切,似乎提到“白鸦”,接着又是一阵子格格笑声。

当那残酒的余香携着他的气息扑面而至的瞬间,那样强烈的压迫感,她几乎是醉了的。

“那我破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重新作答一遍。”修屏遥指指桌上的文房四宝,“我倒要看看,同样的试题,你是否能给我更好的答案?”

其实她心里早已有数,他这样一问无非是想试探她的口风,顺便提醒她不要忘记刚才生的一切——“何况小女子已经吃足了教训,越俎代庖万万要不得。”

夜色如蔻。

“多谢修大人。”水沁泠暗自吁了口气。不枉费她三十六计用尽,总算是通过他的考验了。但她心里有数,修屏遥之所以愿意带她走,是因为——她对他有利用价值。

修屏遥居高临下看着她,桃花唇掀了掀,“美人计,是吗?”

此人便是朝堂之上与左大臣分庭抗礼的右大臣,修屏遥。

自鸾姬太后准许女子应试以来,她是第一个迈入这京城贡院的女子。

水沁泠的眼眶顿时便红了。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批评她,指责她——即便是爹娘夫子也从来没有!怎能不委屈?她知道自己不及大哥和三弟聪明,却也因此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努力啊!自从爹娘去世这么多年以来,又有谁曾否定过她的勤奋与刻苦?

读书破万卷又能怎样?到最后竟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三分”——全盘否定!

满腔的激愤找不到宣泄,水沁泠把拳头捏得死紧死紧,也绝不肯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她可以认错,但她绝不肯认输!绝不!

“修大人教训的是,是沁泠愚昧,不知变通。”她诚恳俯,“但沁泠自问没有私心,之所以换上宽袖的衣裳仅仅是因为这式样更适合唱戏而已。”她努力眨去睫毛上的雾气,抬起眼来又是从前的神色朗朗,漆黑的眸子沉静无波,“另外——诚如修大人所言,我心知这样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这半个月来不曾停歇地游走于市井之间,试图寻找治根治本的方法——读书!唯有读书才是兴盛之道!无论老少,亦无论男女——”那瞬,她竟笑了起来,整个人变得说不出的明媚生动,“我写戏本,我教姑娘家们唱曲,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想用自己的文辞塑造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巾帼英雄形象,我想让所有的姑娘家都明白——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样能做,男人可以应试从官,可以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指挥千军万马,女人为什么不能?”那最后一句,说得满腔热血,大气凛然!“而现在,请修大人睁开眼睛,竖起耳朵,看看这整个街巷的变化——”她转身推开雅间的窗户,晚风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敢问修大人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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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修屏遥霍然拂袖站起,胸中一阵激荡——就是这样!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大街小巷,不分贵贱,女子皆以读书为荣!

水沁泠——她竟真的做到了——

这二十几年来,他考验过多少晚辈后生,他们每一个都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他们指点江山高谈阔论,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像她看得这样长远!

鸾姬太后在开国之初便立诏准许女子应试从官,参与军政。为何至今都没有出类拔萃者?风气未成——风气未成啊!民间的女子,无论为妻为妾为婢,大多只懂得绣花织纺,又有几个熟读兵法策略、经史子集的?

巾帼不让须眉——

鸾姬太后,这下你该感到欣慰了罢?你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哈、哈……好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修屏遥纵声大笑,一手捉住她的头,低低地一叹,“头又落了许多,这几日辛苦你了吧?”他柔声问,竟有丝怜香惜玉的意味。

水沁泠咬紧下唇不说话,害怕一开口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个男人——在那样辛辣的冷嘲热讽之后,竟不痛不痒地问一句:“这几日辛苦你了吧?”没有半点出自真心,他的眼神——那种言笑自若、指掌云雨的骄傲飞扬,只让她从骨子里觉得寒冷。

她抿嘴苦笑,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遍袭全身。她终究赢不了的——纵然得到他的认可,却依旧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个男人,太自信,太……可怕……

却已经不能回头了,她所有的意图都被他一眼阅尽,而后天就是榜日期。

一切,都是未知。

走出如悦茶楼,天边暮色又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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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沁泠恭敬跟在修屏遥后面走了几步,忽闻他笑道:“离得那么远做什么,回头看你好费力气。”他并不回头,却有意放慢脚步,显然是在等她。

水沁泠迟疑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独步天下,却始终孑然。一刹那间,心里竟无端涌起一股念想,她是否能够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并肩看这日月更迭,锦绣河山……

“还是说,你打算永远当我的跟班?”修屏遥话音未落,水沁泠便跟了上来,与他并肩。即便如此她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那是她的底线,修屏遥笑了笑也不为难,“你怎么不问我,这大半个月来究竟去了何处?”

水沁泠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修大人公务繁忙。”

“‘公务繁忙’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更像是讽刺。”修屏遥勾唇轻哂。她甚至没有听自己继续说下去便直接岔开话题,当真是对自己的事丝毫不感兴趣?啧,他又开始牙痒,“我见书架上面的书被调换位置过,定然也是你的功劳?”

水沁泠这才想起——“有两本书被归错类了,沁泠原想征询修大人的意思,但后来——”后来他一直没回别苑,她便也忘了,“沁泠擅自翻阅,还请修大人责罚。”心想他连那些书的摆放位置都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平日里是经常看了。这位“大贪官”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博学。

“你是例外。”修屏遥冷不丁道出这一句,“若换作他们随便进来,我定要剁了他们的手。”免得摸脏了那些书。

水沁泠闻言心下一笑。这算是……他格外开恩?倒也不坏。

“姑娘家少去沾酒为好。”修屏遥突然又道,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你不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强求你不得。你当是为了自己着想。”

突然变得柔情的话语听得水沁泠的心口猛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这人怎么像突然转了性,变得这样平易近人了?明明方才还喜怒无常得像个地狱罗刹——“修大人?”她讷讷地喊了一声,像是要喊他的魂回来。

“怎么?看见鬼了?”修屏遥好笑扬眉。她装傻的样子当真很傻呀。

水沁泠摇摇头。

“你就不乐意听我对你说这种话?小女子——”按捺住想要一口吃掉她的冲动,修屏遥戏谑着伸手要去拧她耳朵,但他的动作却在听到水沁泠接下来的话语时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