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脱去了斗篷,举杯一口气将清酒一饮而尽。

今夜的封荣喜欢咬人,几乎在香墨的每一寸肌肤,都用唇与牙齿撕扯一遍,似乎焦灼的在诉说一种难言的疼痛的渴望。

出了殿门时,只见阶下远远的偏门处,因今日是腊八作浴佛会,送七宝五味的腊八粥与众人,于是人群较之殿内更为堆密。喧嚷人声与粥的香气飘散一处,每盛出一碗腊八粥,僧众们就诵念一声佛号。那声音好似是春日里河面上的冰,细微的慢慢崩裂,最后融化在水中。

此时又一阵风起,蓝青忍不住一颤。佟子里骑马行在车旁,看在眼中不免会错意,便微弯身,“嗤”的一声笑:“你也别怕,到了那里荣华富贵你就享用不尽了。”

掐金堆绣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锦缎绣鞋踏在青砖上,竟都是无息的。

说着打开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将里面的书册极为郑重的交到她的手中。

可不知为何,两个人的眼睛对上的刹那,香墨一下子,冰凉一片。

四下除了听见衣物的窸窣摩擦声,屋子里就一片沉寂。脂粉的过于馥郁香气,夹在一丈红残余的香气中,让封荣渐渐皱起了眉,但仍忍耐着没有作。李芙面颊上的一晕一晕的嫣红更胜,象是踌躇等待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耳语似的道:“表哥,可不可以答应臣妾一件事?”

李原雍此时愈加骄横得意,犹不罢休的用鞋尖抬起蓝青的下颚,冷笑道:“一记耳光抵不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而且没了戏子我那明珠水榭上也失了滋味,不如夫人上去唱一曲怎么样?”

燕喜堂内因为大多人都上了戏台,就只有阿尔江老爹蹲在门前抽着烟。香墨站在藤下良久,堂内的烛台都几乎燃的尽了,一片昏黄的光芒,她就在这光芒中,静静站着。终于,还是开口道:“老爹。”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耳中隐隐回响,香墨不由一个恍惚。觉得香墨的笑声止了,封荣也转过头,看见那女子稍愣了一下,便灿然一笑,用着一种稚气且依赖的神情来轻轻唤她:“子溪,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点了?”

杜江也不待陈瑞说完,就伸手止住他:“吃过了也没事,陪为师我再用一点。”

妆花纱这种料子看着极为素雅,而在日光下则纬丝显花,花明地暗工丽异常,是西南傣族特有的贡品,即便是李太后今年也才得了一匹。

香墨微微地一震,随即就要跪礼,封荣笑得灿烂地说:“起来!起来!”

室内的几盏烛火的明晃晃的燃着,罩上的灯纱竟是鲜艳以至耀目的红色,仿佛灼人的风拂入满室,香墨猝然转过的身影就深陷在这一片如昼的红色中,联珠团窠纹藕衫,衣袖与腰间的纯白丝带轻轻飘拂。一瞬间他眼前只是耀目的红,像是被一段红纱捂住了他的眼。渐渐眼神缓了过来,一直刻骨铭心的人,面目早已在心中模糊了,此时鲜明的映入眼前,倒仿佛只是一个将睡未醒的梦,稀薄脆弱的一触即逝。

她的手暖暖的,这样的夏日里覆盖在额上并不舒服,反而有些腻热。然而蓝青并没有推开,也不起来,只躺在那里缓缓闭上眼,懒懒的有些无赖的道:“你喂我吧。”

蓝青迈步离去,目光从目光脸上迅扫过,不曾停留半分。

香墨说得毫不在意,巧蓝却不禁陡然一惊,沉默了半晌方才哽咽出声:“主子她……在一个月之前已经薨了……”

燕脂倚靠在雕花窗前,推开窗纱,风穿过整个大陈宫,吹入殿内,伴着榻前的佳楠香,清甜若蜜。月色似纱,笼在那浅浅的金色身影上。夜虫唧唧中,封荣并没乘辇,九名内侍前后跟随,却只有德保手中执了一盏琉璃宫灯,引着大陈的皇帝悄无声息的离去。

然而,她终究不能反驳陈王妃,只是垂下头:“奴婢自甘下贱对不起主子,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香墨愕然,随即恶狠狠地训道:“怎么了?大惊小怪越来越不知道规矩了!”

封荣的手紧紧的环在香墨的腰上,香墨的内衫已经落在地上,身上便只有一件肚兜,掌心滚烫的温度直直的灼在肌肤上。香墨已经管不得这些,紧紧拥住封荣:“没事了,没事了。”

香墨此时才把眼睛轻轻往五夫人身上一落,浅笑开口:“五夫人,您找王妃有什么事。”

安氏脸色一变,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语。

香墨已经顾不上她们,焦急的眼四下找寻,然而并未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众人见香墨这样的神色,都不敢言声,最后还是安氏缓缓开口:“他已经歇下了……”

话未说完,就被故意与安氏作对的契兰截断:“老爷就在里间呢,要找你就自己进去吧!”

蓝青此时此刻已经明白了香墨要见谁,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让香墨感觉手心湿湿的,分不清是雪还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似的,随即就跟随着前面引路的契兰匆匆走开。

到了西厢里间的房门口,契兰随意往里一指,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门进去,室内的灯早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红烛,昏昏朦朦,剩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偶一疏神时,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随手披上的白绸敞衫,披撒的头鸦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陈瑞。

香墨措及不妨,于是就只能那样无声地望着,明亮的眼更胜黑暗中燃烧的烛焰,已把夜色焚灭不复。

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香墨就缓缓坐在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侧倚着靠背,看着雕花窗外,不说话了。

陈瑞却不耐烦打哑语,坐在香墨对面径直开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当然不是来给我送行,更不可能是来随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温在暖炉上的紫砂茶壶,因陈瑞不喜绿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后金丝红茶。

明前雨后的茶芽过于细嫩,便不耐久泡,叶底红匀的幼叶已全数舒展,叶边的金丝早已脱落了下来,浮在乌润的茶汤上。香墨端起茶碗细细的喝着,喝完一口,只得苦涩的茶香,正要再品,却看见一滴的水,落在茶盏之中,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是层层的涟漪,泛起在水面,缓缓地推开去。

她下意识的举手摸上面颊,只余下了一行湿漉。

半晌,才开口道:“我是来求你的。”

陈瑞一愣,细细的看着香墨,道:“求我?”

“是的,我求你。”

灯下的香墨被淡色丝锦绣着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看见她桃红的裙子很长,让别人看不见她的脚。髻似挽的仓促并不十分整齐,单单的斜插了一只黄金花钗,花蕊衔着细细一绺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陈国的朱门贵妇,比如安氏,都从幼年起精心练就了即便是满头的步摇,缀满了流苏也似无波的水,波澜不惊。而香墨的出身毕竟不好,所以上金簪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颤颤的摇曳,但始终无法打到她的脸上。

陈瑞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的说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

香墨不想陈瑞如此说,心猛然一抽,仿佛有一只极美的手攥住,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扣进了血肉里,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是得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明明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却像过了一辈子。那时,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个孩子。”

今日的陈瑞已过不惑,除却一女,再无所出。当年的她总还点着一点蓬勃的朝气,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个小人时,虽然还未待见全貌,她已经觉出了一些欢欣的滋味。谨言慎行,昼夜提心,做着所有即将为人母者所应该做的一切。她时时刻刻都要告诫自己,哪怕以前不当心,此时此刻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时陈瑞出征,不能也不肯护她,她一个人在妻妾群里……

眼睛看着香墨,陈瑞面色一凝,但随即微微一晒:“你想生下那个孩子,不过是为了送给你妹妹。”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该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香墨的一侧是红烛斑斑驳驳的光,另一侧是连天连地的雪色,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影就愈见单薄。而香墨微微转过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连天飞雪,却能看到细密的黄沙,漠北的风总是扑天漫地,卷着天上的乌云,卷着地上的黄沙,哪怕是糊了几层的纱帘,总还是会渗进屋内,涩涩磷磷。

香墨不觉攥紧了颈上系的丝绦。

孩子掉的很简单,一点麝香,浓重的似红还紫的黏稠,混着黑色。她想,她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她那时竟不恨不怨,只想,这世上的人和事,总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谁也不例外。她亲自为燕脂备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谁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香墨凝神看去时,陈瑞坐在她的对面,十年前也是在这所贤良祠,那时正是红枫盛绽,她缓缓走上青石的台阶,她微笑着,迎向这个人。

而今一株的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凝而波澜不起,像她初见以及十年中无数个日子所见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