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心下一阵恍惚,终是没有再阻拦。

母亲捧着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缓步走进闺房中,一身的正红色礼服,带着赤金的凤冠,胸前补子上繁杂富丽的图案,看久了颜色直让人晕眩。而这样的诰命夫人的装扮,却是女人一生追求的极致,作为正妻,可以身着正红色礼服,跪在丈夫的身边,而丈夫身边的那些女人,即使美艳无双,宠冠一时,也不能撼动她的位置。

半晌,慢慢地把身转过去,就对上了封荣的眼。

封荣并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要是真是如此,我忍痛割爱也不是不可。”

说完便将灯笼交与香墨,径自转身去了。

香墨侧头望过去,不远处宫婢环绕的女子,明眸皓齿十分美丽的模样,只是失之过于削瘦,面颊尖削的几近刻薄寡情。并没有着严整宫装,一条鹅黄凤尾裙,裙上条条丝带猎猎飞扬,用金线堆堆簇簇的百翟纹饰,仿佛正在迎日羽化。

一旁随侍的管家接过他手中乌纱帽,忙插口道:“丞相从晌午就一直在等着将军来,连饭也没吃呢。”

李太后落步极轻,云履落在乌亮如镜的金砖,无声无息。

香墨走到了内苑御花园一树桂花下时,就听见一声轻唤:“香墨!”

香墨稍稍侧侧过头来,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神色全然不似高扬的声音里的又气又恨。

“既然醒了,就起来自己把药喝了吧。”

蓝青走了几步,又停住脚,转头对一脸看好戏神色的莫姬道:“厨房里缺人手,叫她过去帮忙。”

巧蓝抬头警醒地四下看了看,方才眼神闪闪地看向香墨。

本一直心惊胆颤守在殿外的巧蓝,听了人声刚迈步进来,却又被这声低呼逼得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

香墨硬生生接了这记耳光,陈王妃的指甲划破了脸,从香墨的眼睑划下腮颊,带着一串血珠,淌落眼角,宛如血色泪痕。一点点的温热,然后方知是痛不可抑。

香墨低头,也看到巧蓝站在来凤楼下朝着自己猛挥着手。她不禁一皱眉,踌躇了一下,转眼对青儿道:“你帮我看一下,我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封荣?!”

跪在地上的燕脂也不回嘴,只掩着面无声流泪,香墨骂罢转头又对守在门口的丫鬟婆子道:“看着干什么,燕脂没眼色你们也没有吗?还不把她拖出去!”

佟子里并不理她,带了蓝青径自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身问道:“里面有人吗?”

侍婢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抽了衣襟上的胭脂红锦帕,掩唇一笑,说:“只夫人一人。”

佟子里也不禁一笑,随即思量了一下,一指身后的蓝青又道:“你……先把他安置一下。”

侍婢眼梢一扫垂而立的蓝青,蹙眉道:“这是什么人啊?侯爷,您这是为难奴婢呢!”

“这是给我妹子开心的玩意,听我的保准没错,去吧。”

说完,佟子里并不理已一脸涨红的蓝青,转身径自入室。

绿萼轩用花梨木隔扇分别隔成了东西次间和明间,掀开门帘进来,就是以透雕花梨木缠枝葡萄纹落地罩隔出的梢间。佟子里穿过了月牙落地罩,一眼看到的就是背门坐在东次间窗前梳头的香墨。

东次间并不是内寝,因此并没有梳妆台,于是侍婢便前后捧了镜子,一旁又有几名侍婢捧着妆匣、胭脂水粉,又有专司侍奉茶水的,佟子里只觉得一眼望去衣香鬓影,锦绣环绕。

香墨端坐其中,身穿青葱缎袄,系着翡翠色绣着簇簇繁花般灯笼图的天下乐锦群,肩上披着一条专为梳头用的玫瑰紫绣巾,一名侍婢拿着梳子正在为她挽。

香墨自镜中瞧见佟子里进来,一双黑亮没有情绪的眼睛微微一动,却并不开口。

众人只以为他这样大刺刺进来让香墨不悦,就有人开口道:“侯爷,往梢间内小候片刻吧,夫人这就好。”

一句话说的佟子里讪讪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香墨微微一蹙眉,淡淡道:“他是我哥哥,怕什么?”

侍婢不敢再言,佟子里这才嬉笑着落座。

香墨略显单薄,梳髻时须得添进假,因此极耗时。佟子里久坐不耐,就开始四处打量。绿萼轩内一排全是向南的步步锦支窗,因冬日就撤了窗纱,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镶。此时,漫天雪光映进来,只见室内金、玉、珐琅重重镶嵌,不胜奢靡。

正梳头的侍婢手突地微弱一颤,但马上掩饰过去,香墨又一蹙眉,就道:“藏什么藏,拿出来我看看。”

侍婢不敢再藏,只得将手心中团成一团白呈至香墨眼前。

香墨定定看了片刻,一时恍惚不语。

佟子里也起身过来凑趣,看她神色,忙哈哈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不就是根白头,做不得什么稀奇。改天我也给你弄几根百年的何乌,像当年太后那样熬了粥日日喝,包你满脸皱纹时想找白头都找不到,到时候别嫌自己是老妖怪就好了。”

一旁服侍的侍婢闻言已忍不住轻笑出声,只香墨毫无笑意地一哂。

待梳妆完毕时,侍婢们立时静悄悄的退了出去,绿萼轩内,就只剩了他们兄妹二人。佟子里见她不言不语坐在炕上,自己也忙拉过一个锦墩来,坐在她下,笑道:“妹妹也不问问我,大腊八的不在自己府里过节,巴巴的跑来你这做什么?”

香墨并不理他,炕几上的御制珐琅盘子里盛了雪花梨,她信手拿起一个,用一把小银刀,静静削起了皮。

佟子里受了冷遇也不尴尬,只忽地一叹,似带着些心疼的说:“这种粗活交给下人做不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原本就不是什么金贵人,再说我喜欢自己动手。”

香墨冷冷笑罢,就将手中的削好的皮雪花梨放在佟子里面前。

他拿起梨咬了一口,眼睛在香墨面上转了半晌,才好奇似的问:“妹妹今儿不出门?”

香墨慢慢转头,望向窗外风雪习习。

这个冬日与以往的冬日似没有任何不同,风声呼啸,天一如既往紧闭在叠脊飞檐之下,而她似十年来的每个冬日一样,一如既往的只身一人。即便周围繁华绚烂,精致富贵,亦不过像黄粱一梦,水月镜花。

于是,她眼中就少见地有了些许奇异的情绪:“没看见下雪了吗?我犯不着再去凑那份热闹。”

东都的朱门贵族,在腊月里向来惯例遇雪即开筵,以窖藏的冰塑冰狮,装冰灯,以会亲旧。更可巧今日正逢腊八,便是连宫里也难得的设了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