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打开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将里面的书册极为郑重的交到她的手中。

殿阁那样的大,道路长远似没有尽头。

四下除了听见衣物的窸窣摩擦声,屋子里就一片沉寂。脂粉的过于馥郁香气,夹在一丈红残余的香气中,让封荣渐渐皱起了眉,但仍忍耐着没有作。李芙面颊上的一晕一晕的嫣红更胜,象是踌躇等待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耳语似的道:“表哥,可不可以答应臣妾一件事?”

李原雍微微一愣,赤红着双目看着俯跪在地的侍从,过了半晌方转眼,就看到一直斜倚着门,靠在角落的陈瑞。他双臂环胸悄然看着,从侧面看去,唇紧紧地抿着,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任谁也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燕喜堂内因为大多人都上了戏台,就只有阿尔江老爹蹲在门前抽着烟。香墨站在藤下良久,堂内的烛台都几乎燃的尽了,一片昏黄的光芒,她就在这光芒中,静静站着。终于,还是开口道:“老爹。”

内侍慌忙上前搀扶时,香墨珠玉翠翟的凤冠业已掉到了池中,如乌瀑飞散而开。封荣一把挥开搀扶的内侍,搂着香墨纵声大笑。香墨从来都知道他喜怒不定,也不挣扎,想着刚才康慈宫内陈瑞的脸色,不由的也笑了出来。

杜江也不待陈瑞说完,就伸手止住他:“吃过了也没事,陪为师我再用一点。”

李原雍方才满意一笑。

香墨微微地一震,随即就要跪礼,封荣笑得灿烂地说:“起来!起来!”

文安侯佟子里几乎是伏跪在地,哀哭道:“妹妹,自从燕脂死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先帝爷亲封的墨国夫人,咱们佟家满门可都指望着你了。”

她的手暖暖的,这样的夏日里覆盖在额上并不舒服,反而有些腻热。然而蓝青并没有推开,也不起来,只躺在那里缓缓闭上眼,懒懒的有些无赖的道:“你喂我吧。”

蓝青被她看的一窘,依旧不想理她,转身就走,香墨却笑着拉住了他的袖子。他无法脱身,就只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还有半个月就到东都了。”

香墨说得毫不在意,巧蓝却不禁陡然一惊,沉默了半晌方才哽咽出声:“主子她……在一个月之前已经薨了……”

“不打雷的时候你也可以过来。”这样的孩子气让燕脂不由得轻笑出声,可笑罢不知为何复又轻轻一叹:“为什么这么害怕打雷?”

然而,她终究不能反驳陈王妃,只是垂下头:“奴婢自甘下贱对不起主子,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还有什么别的?这还不够严重?!”

封荣的手紧紧的环在香墨的腰上,香墨的内衫已经落在地上,身上便只有一件肚兜,掌心滚烫的温度直直的灼在肌肤上。香墨已经管不得这些,紧紧拥住封荣:“没事了,没事了。”

香墨上前两步笑着给那妇人福下去。五夫人知道香墨是陈王妃身边的头等得意人,连忙要起身搀住,去不想香墨一闪身,便来到跪在地上的燕脂面前,抬手挥下,一记极为响亮的耳光声顿时响彻室内。

香墨微讶,随即挑起长眉,眼神清亮亮的:“我倒觉得难为她那样的心思,总比事到临头反踌躇的好。”

语罢,轻笑了一声。

杜子溪一瞬不瞬的望住她,缓缓伸出手来,纤瘦的筋络分明的手指,带着三条极为清新的掌纹伸展在她的面前。香墨一时愣住,不解其意。半晌,她踌躇着将手交在杜子溪的手中。

杜子溪轻轻一笑,笑意分外温柔,手却骤然收紧。她的手指很烫,仿佛有火焰慢慢的沸腾,让香墨都有些瑟缩。慢慢的手指加大力道,似要连香墨骨头都想捏碎,而她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总之,我希望别有下次,圣体万金尊贵,若再生类似的事,我必将其人碎尸万段!”

杜子溪寒凉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间清晰可见。

香墨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顿了一顿,才道:“是。”

杜子溪这才慢慢松开她的手,满面盈着浅笑说:“走了一个李芙,宫里又清净了。”

香墨揉了揉手,看向廊外,转眼就变成满不在意模样,道:“我听陛下说过,您的四妹似乎也曾在在选之列。天下间只有皇帝的女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到时姐妹相伴,何来冷清之说。”

正当是时,寒风疾来,满树象牙红一时沙沙翩舞,影如血纹,映在杜子溪面上,仿若鲜血正在流淌一般的鲜明。

“可我倒是喜欢冷清,像这样冷冷清清的,才觉得舒服。”

闻言香墨瞳仁瞬间紧缩,可面上依旧如常笑着:“昔日伯鲧偷得息壤,以堵治水,经年不成。后大禹疏通而治。”

象牙红树盘纠错结,一枝已伸进廊内,杜子溪慢慢摘下一株红花,并不拿在手中把玩,而是一瓣一瓣扯着。花瓣纷纷无声跌落在青砖地面上,泛起微淡的金。风起时,艳艳的一片,空气里都透着汁液滚淌的馥郁香气。她因为病弱,身上披了一件墨黑斗纹的鹤氅,三两红瓣沾于其上,不知怎的,就似带了乌黑的毒。

“大禹疏通为主,以伯鲧堵塞为辅,方有今日之势。”

香墨微蹙起眉,若有所思道:“倒不想娘娘如此心思。”

杜子溪垂着眼眸,只剩了一朵残瓣的花梗和自己的手指相映衬着。只是,花枝即便残破也是浓艳,而她的手,却白得毫无光泽,亦无生气。

嘴角那笑意愈来愈深,抬眼时,望定香墨的一双明眸在阳光下似隐约有薄红的雾流动,竟几令香墨不能逼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费神。”

说完,杜子溪慢慢靠近香墨,象牙红的气息慢慢扑到香墨脸上,愈来愈浓烈的香气。手指虚虚从香墨大红猩猩毡斗篷上滑过,落到她的袖子上。胡服宽大的袖子里香墨手交握着,杜子溪执起那双手,说道:“夫人经了丧妹之痛,子溪感同身受。害死夫人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敌人。”

又用另一只手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今后就请你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同舟共济。不知夫人可信我否?”

香墨已有动容,疾闪过,复又言笑晏晏:“皇后,太抬举臣妾了。臣妾自然是信的。”

随即抽手福礼道:“那么臣妾就先告退了。”

垂时望见手背上一点姹红,如血欲滴,细看却原来是沾了象牙红的花汁。

杜子溪望着艳丽的背影消失于廊角,手中残破不堪的花梗丢在地上,弃若鄙履,难得的绽出露齿笑意来。

转过长廊向西,便是夹珠御道。香墨款款走过,唇畔的笑意亦渐渐加深。

御道南走是奉先殿,谁也没想到会与一架鸾舆狭路相逢。那鸾舆顶部与远处宫殿交相辉映,一般的翘起飞檐,金翠闪耀,一时让香墨以为一座小宫殿移到了御道上。

正在香墨一时愣住,不是该如何行礼之时,只听鸾舆内几声轻响,抬舆的内侍们忙把鸾舆落地。随侍的李嬷嬷过来挑起舆帘,香墨及身后的侍女俱都齐齐跪下。

李太后入眼就是香墨那一身的紧窄俏丽的胡服,跪在鸾舆前。一旁随侍着数名侍婢,虽不曾穿胡服,但也霓裳绚烂,全不似宫婢装扮。单从这些侍婢的服饰,也绝不难看出香墨的张狂,李太后不由微微蹙起眉端。

早有人上前扶起香墨,她侧,迢迢看到奉先殿香烟隐隐如水湄,一众宫婢立于琉璃金瓦之下。而眼前鸾舆一色极鲜艳杏黄色的贡缎,扎绣的八宝花样,千色万缕,只一眼就可见绣品的精良。其外又帽了金线界就的薄纱黄缎重重围裹,因此格外的华贵富丽。

端坐舆内的李太后,一身正红金绣翟纹礼服,上的攒珠金冠镶了九股凤钗。虽已出丧,但如此珠翠满头,华丽难言的祭祀先祖,让她不由微笑道:“今儿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太后怎么想起来到奉先殿祭祖了?”

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讽。

李太后垂眼,唇际只略有笑意:“不是初一十五也可以来。人都以为只有初一十五才可以祭拜,其实只要你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她微一凝神,一旁女官忙在她脚下搭了脚凳,那凳如阶梯,厚绒的毡子垫着,李太后扶着李嬷嬷的肩拾阶而下,步态极慢,仿如行在粉絮上一般,飘然无声。

待走至香墨近前,又道:“这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你以为的总不是事实,你不以为的,反而是真相。”

冬日极薄的阳光下,李太后目光幽静,荧然含光。香墨在这样的目光下缓缓垂下头,沉默了片刻,说:“太后果然是多年参佛,句句都带着玄机,把臣妾都听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