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她说。

他们的感觉虽然迟钝,斗志却很旺盛。他们对战争的延续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亲眼看看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行李刚打开一半,约塞连就把他们全轰了出去。

“你说什么?”

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尽管他仍然像以往一样丝毫得不到保护。想反击是办不到的。他坐在机头里的座位上,却连麦克沃特和他的副驾驶员都看不到。他能看见的只有阿费。阿费那张圆脸上粗俗愚蠢的神态真叫他烦透了。在空中,有时怒气和失望一起向他袭来,折磨得他难以忍受,真恨不得自己再次降到僚机上,去操纵机舱里一挺压满子弹的机关枪,而不是守着这么一只他压根不需要的高精度轰炸瞄准器。如果真能那样,他就可以怀着满腔仇恨,双手紧握着一挺五十口径的重型机关枪,对着所有压迫他虐待他的混蛋狂扫乱射;对着高射炮火的黑烟;对着地面上的德国高射炮手,这些家伙他甚至看不见,而且,即使他来得及朝他们开火,他的机枪火力也伤害不着他们;对着长机上的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执行第三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时,带队一直俯冲到二百五十门高射炮的火力网之中,结果一炮弹打掉了奥尔飞机上的一个引擎,使奥尔正赶在一场短暂的雷暴雨来临之前栽进了热那亚和斯培西亚之间的大海里。

佩克姆将军准备公开批评他身边某个下属的工作时,常常议论说自己在所有重大问题上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佩克姆将军现年五十三岁,皮肤红润,相貌堂堂。他一向从容潇洒,极有风度;

“你小声点,该死的,”约塞连咆哮着说,“全岛的人都听见了。

“是我抱住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的,”邓巴说。

“不要这样说她!”内特利感情冲动地说,他的话半是请求,半是责备。“我想要她同我呆在一起。”

牧师要想保持他在军官俱乐部的地位是很难的,就同他想记往下一餐他该在大队的十个食堂的哪一个食堂就餐一样难。要不是如今他在军官俱乐部里从他的那些新伙伴那里找到了乐趣,他倒很愿意被人从那儿撵出来。晚上如果牧师不去军官俱乐部,那他也就没地方可去了。他时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光,羞怯、沉默地微笑着,除非别人同他说话,否则他便一言不。他的面前总是放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可他几乎一口也不尝,只是不熟练地、别别扭扭、装模作样地玩弄着一只用玉米芯做成的烟斗,偶尔也往里面塞些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因为内特利酒后说出的那些伤感的、又苦又乐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师本人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孤寂惆怅,并且总能引起牧师对妻儿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样久久不得平静。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让牧师感到有趣,他频频地朝着内特利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冒失到会向人夸耀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妓女的程度,牧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主要是由于布莱克上尉的缘故。每当布莱克上尉懒洋洋地从他们的桌旁经过时,他总要先使劲朝牧师眨眨眼,然后就转向内特利,就他的女友将他嘲弄一番,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伤人。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这种做法很是不满,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只要每个中队借给我一架飞机就成,各队只要出一架,那你想吃多少卡萨巴甜瓜就有多少,只要你付得起钱。”

这里神奇般地不断涌出越来越多的身体柔软、一丝不挂的年轻姑娘。公寓里有个邪恶、yd的丑老头儿,他那刻薄的笑声常惹内特利生气;那里还有个整天咯咯叫唤着的循规蹈矩的老太婆,她穿着烟灰色羊毛衫,对那里生的所有伤风败俗的事情都看不惯,并竭尽全力要把公寓收拾干净。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大叫着口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没事,我没事。”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兴,可他又想到——德·科弗利少校也许在什么地方阴谋反对他,于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回到他所属的中队,那样他就处于监视之中了。

“知道,长官。是他送给我的。”

“会的,长官,”牧师停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想一定会起作用的。”

“我的阑尾没有问题,”约塞连告诉他们说,“昨天的医生说我的肝脏有问题。”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邓巴问道,“他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餐厅里面更是一片喧闹景象,不时地掀起一阵阵足以吞没一切的欢快而又热烈的巨浪。

飞机立即陡直地向上飞去,爬得迅而又吃力。后来约塞连又用刺耳的声音对麦克沃特大喊了一阵,要他把飞机拉平,然后又一次扭转机身,毫不怜惜地让飞机在一阵轰响中做了一个四十五度的急转弯。这个急转弯就像是一次强有力的吸气,差点没把约塞连的五脏六肺给吸出来,让他感到浑身瘫软,像一件失去了物质形体的东西那样在半空中不住地飘浮着,直到后来他叫麦克沃特再次把飞机拉平。飞机平飞后刚来得及转回右后方,就又带着一阵尖叫声向下俯冲过去。飞机急地穿过那数不尽的一团团幽灵似的黑色烟雾向下冲着。那些飘浮在空中的黑色烟尘飘落在机头光滑的有机玻璃舱罩上,那情景就像是一片片邪恶、阴湿、肮脏的雾尘拂拭着约塞连的脸颊。此时地面上的高射炮又重新开火,一束束的炮火盲目并且杀气腾腾地朝着天空飞来,随后又无力地落下去,飞机就在这片炮火中忽上忽下地急飞着。在这种钻心揪肺的恐惧中,约塞连的心像是一把锤子似的,咚咚地敲个不停。汗水从他的脖子上大把大把地涌出,直朝着他的胸口和腰间奔流,又热又粘。有那么一会,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这一编队里的其他飞机都已不在了,随后他能意识到的就只有他自己了。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堵,透不过气来,并刀割似地疼痛。他带着这种钻心的疼痛对麦克沃特尖叫着,向他出一个又一个指令。麦克沃特每改变一下航向,动机便出震耳欲聋、痛苦不堪的尖声长啸。前方远处,另一群高射炮还在朝着天空接连不断地密集射击着,同时炮口还在不断地移动,以便调整到最精确的高度,恶狠狠地等待着约塞连飞入他们的射程。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他于引擎均匀的嗡嗡声中叫喊道。

“什么样的蛋?”德·科弗利少校问。

“你说什么,布莱克?”科恩中校咆哮道,“干吗要取消轰炸任务?”

“国防是每个人的天职,”米洛拒绝后,布莱克上尉说,“整个过程都是自愿的,米洛——别忘了这一点。假如他们不愿在皮尔查德和雷恩那里签字效忠,他们可以不必那么做。但,在你这里,假如他们不签,我们要你饿死他们。这就跟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你明白吗?你总不至于违抗第二十二条军规吧?”

“可到时他就不在里边了。是不是?”

既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显身手,梅杰少校便在学校里出尽风头。在州立大学学习期间,他相当认真,结果,同性恋者怀疑他是共产主义者,而共产主义者则怀疑他是同性恋者。他主修的是英国历史,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希望有人当面跟他说,”克莱文杰说。

“……再好的话,那就更糟了。现在你明白了?”

“我干吗非得去看丹尼卡医生?我又没病。”

丹尼卡医生木然地望着约塞连。“圣安东尼?”他吃惊地问道,“谁是圣安东尼?”

“这绝对不可能,”丹尼卡医生回答说。

“这阀门真是挺有趣的,”奥尔自言自语道。

他宿营的帐篷,依偎一片稀落晦暗的森林——于他和邓巴的中队之间自成一道屏障。紧靠帐篷一侧,是一条废弃的铁路壕沟,沟里铺设一根输送管,往机场的燃料卡车上运送航空汽油。多亏了与他同居的奥尔,他才有幸住进这间全中队最舒适的帐篷。约塞连每次从医院疗养回来或是从罗马休假返回营地,总会惊喜地现,奥尔趁他不在时,又添了些新的生活设施——自来水,烧木柴的壁炉,水泥地板。帐篷是由约塞连择定地点,然后与奥尔合作搭建的。

他总惹得人心烦意乱,浑身不自在,心生厌恶,所以大家全都躲着他,除了那个全身素裹的士兵以外,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动弹,全身上下都裹着石膏和纱布,双腿双臂已全无用处。他是趁黑夜没人注意时被偷偷抬进病房的。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大伙儿才现病房里多了他这么个人,他的外观实在古怪得很:双腿双臂全都被垂直地吊了起来,并且用铅陀悬空固定,只见黑沉沉的铅舵稳稳地挂在他的上方。他的左右胳膊肘内侧绷带上各缝入了一条装有拉链的口子,纯净的液体从一只明净的瓶里由此流进他的体内。在他腹股沟处的石膏上安了一节固定的锌管,再接上一根细长的橡皮软管,将肾排泄物点滴不漏地排入地板上一只干净的封口瓶内。等到地板上的瓶子满了,从胳膊肘内侧往体内输液体的瓶子空了,这两只瓶子就会立刻被调换,液体便重新流入他的体内。这个让白石膏白纱布缠满身的士兵,浑身上下唯有一处是他们看得到的,那就是嘴巴上那个皮开肉绽的黑洞。

“还是那个人!”邓巴提高嗓门对他说。他的声音明显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哗。“你难道不明白吗?还是那个人。”

“是那个人!”约塞连不自觉地附和了一声。他内心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激动得不能自持,不禁打起哆嗦来。他跟在邓巴后面,挤出一条路走到那个白色士兵的床前。

“别紧张,伙计们,”那个小个子得克萨斯爱国主义者友善地劝说道。他的脸上浮现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没有必要这么惊慌失措。为什么我们不能放松一点?”

“是那个人!”其他人又开始咕哝着,念叨着,喊叫着。

突然,达克特护士也到了床前。“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尖叫着扑到她的怀里。“他回来了,回来了!”

是的,的确是那个人。他矮了几英寸,体重却增加了。他那两只僵硬的胳膊和两条僵硬、丝毫不起作用的粗腿被绷得紧紧的吊索几乎垂直地拉向上空,吊索的另一端是从他身体上方的滑轮上悬垂下来的长长的铅块。他的嘴上缠着绷带,绷带中间有个边沿破损的黑洞。约塞连一看到这些,马上就记起他来了。事实上,他几乎一点都没有变样。一根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锌管从他腹股沟上面那块坚硬的石膏中伸出来,一直引到地上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瓶子里。另外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瓶子挂在一根竹杆上,里面的液体通过他胳膊弯上的绷带处滴入他的体内。

约塞连走到哪儿也认得他。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里面没有人!”邓巴突然冲他叫起来。

约塞连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双腿直软。“你在说什么呀?”他畏惧地大声问。邓巴眼里闪动着的焦虑苦恼的神态以及他那惊恐狂乱的表情把约塞连吓得晕头转向。“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里面没有人?”

“他们把他偷走了!”邓巴大叫着答道,“他里面是空的,就像空心巧克力玩具兵棒糖。他们就这么把他弄走了,只留下这些绷带。”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们为什么要做任何一件事?”

“他们把他偷走了!”另一个人尖叫起来,于是病房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尖叫起来。“他们把他偷走了,他们把他偷走了!”

“回到你们的床上去吧。”达克特护士轻轻推着约塞连的胸脯,一个劲地央求邓巴和约塞连。“请回到你们的床上去吧。”

“你疯了!”约塞连生气地对邓巴喊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说?”

“有人看见过他吗?”邓巴情绪激动地嘲笑着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