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问你这个,朕只是觉得你心里装了这么多的事,替你觉得累,”穆罗云听得出,那个“别人”便是他自己。

大团圆的结局人人都喜爱,而过程的坎坷和波折也是扣人心弦,这便是戏剧让人着迷的地方。即使情节早已广为人知,看到小郡主为白袍小将茶不思饭不想,时而欢喜时而愁的样子,众人也都随着心情起伏起来。

温子墨对众人的这点心思看得很清楚,请安时行礼说话俱是规规矩矩,没一点错处,连冯晴免了他的跪拜礼,他也推辞了不肯接受。他肚子已是高高隆起,在单薄的夏装下显得十分沉重。面容看着却反而比以前消瘦了,不复前些日子的丰润,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可爱。扶着腰跪下来行礼的时候,更是十分艰难。

“一个多月未见,君后的气色看着好了许多,”冯秀温柔道:“看来皇上方才说君后身子不适,显然是与臣玩笑,有意诳臣担心的。”

穆罗云咳了一声,视线扫过众人,见冯秀还是迤迤然站着,并无惧色,不由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沉声道:“金殿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冯秀,你可有什么话说?”

“只是要委屈皇姨一点,担一下福浅体弱的名声,”穆罗云考虑了一下,很快便有了大致的办法。

而惹了麻烦的两个孩子一人站了一边,听到母亲这样说,仿佛是满意了,连连点着头。相似的面容明明很是稚气,表情却是叫人笑的老成。

“不太疼,”冯晴转过脸来,倒是给了她一个笑容,轻声道:“陛下,为什么相信我。”

他有些理不清自己的心绪,起先他不明白穆罗云为何忽然转变了对他的态度,但对她的种种行为,却能泰然处之。因为他早已在心中画下了一道界限,在礼法范围内的,他坦然接受。只当这是皇帝一时兴起的宠爱。出礼法范围的,他依例劝阻,做好一国君后应当做到的事。

“你还病着。”

几个管事的上来回了话,冯晴一一点头处理了,四下看了一遍,倒是有些疑惑了,问道:“陛下不曾回来?”

“知道就好。还有啊,朕知道你待洛洲好,不过往后可别这么撑着了。”

“原来子墨说的是汪家和柳家的孩子,”穆罗云点点头,照理来说,在复选前,她是不会认识这些侍子的,只有通过了初选的侍子,才有资格觐见皇帝。但有些朝廷重臣的儿孙,她也在机缘巧合下见过,或者多多少少有听闻,因此对着两个名字倒是并不陌生。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不曾问你出身,”冯晴轻笑,冷冷扫过几个宫人,几人便都退了一步,不敢再开口。

“嗯,晃了下眼。”

酒过三巡后,穆罗云已是有些醉了,她的酒量很不错,但也架不住每个人都上来敬酒,应付了一圈下来,便有些多了。她也不去看歌舞,只伸手握住了冯晴的左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是。”冯母口中应着,礼数却是一点不失,冯秀等几人也十分守礼。

能进后宫的,无一不是被专门教导过规矩的。穆王朝以女子为尊,女子的□比男子要强烈很多,□自然也是女子主导,到后半段,男子往往都是在勉力承受,女上男下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微服出宫的事她已经解释了,冯晴也没有再多纠缠于这个话题,听她这样说,也就点了点头:“是。”

冯父七年未见他,原以为一辈子只怕再难相见了,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皇帝竟忽然恢复了冯家的地位,着实是出乎了意料。拉着他看了又看,喃喃道:“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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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想,反倒觉得他肯为了儿子而对自己疾言厉色,也不失为一种好的转变。若当真纯粹以君臣论,方才冯晴就不会责怪她利用儿子,而该劝谏她不能坏了皇室规矩了。想到这一节,便又有些欢喜,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他的话里带着高兴和讨好之意,照理来说,冯晴若要显得有气度,就该恭喜他,给他赏赐些东西。然而冯晴却似乎并不怎么打算给他面子,只是端着茶抿了一口,冷淡道:“龙脉子嗣,不是后宫拿来争宠说嘴的小事,应当先请太医确诊,而后回禀本宫,再后通禀皇上。你可知错?”

“雪水煮这梅茶最是合适,多取一些再回去吧。”

穆罗云这才明白过来,心头的火气却是半点没少。见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命他们好生伺候着,有事就立刻来禀,起身到了外殿。

喜的是冯晴还肯考虑孕子之事,悲的是他考虑这件事,恐怕并非因为对自己有情。左思右想,到底只是叹了口气:“你起来吧,往后要尽心为君后调理身子,另外,这件事再不许对旁人提起。”

穆罗云猛地停下了脚步,眼前已赫然是钟晴宫的大门。在她自己都没有觉的时候,竟已经走到了钟晴宫门口。

冯晴没有理会他们的歌功颂德,语气反倒冷了下来:“也别忙着谢恩,两位皇子打闹的事可以不问你们的罪。我且问你们,皇子若犯了错,应当如何处罚?”

冯晴一愣,一时之间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她的手。穆罗云没有勉强,顺势放开了他的手:“你若是喜欢,往后朕陪你下棋。”

浅娘顿时有些语塞,伺候了这位主子快三十年了,能叫这一位这么犹犹豫豫,还有些畏惧的,恐怕也只有钟晴宫这一位了吧。但见皇帝还殷殷地瞧着自己,只得咳了一声,掩口道:“君后和冯大人想必在内室叙话,陛下若怕打搅了他们,只在外间等着”

方容咬着牙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地连炉中沸水翻腾的声音都能听得清。

因为跪着的缘故,温子墨一直仰着脸看她,楚楚的面容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惹人怜爱,穆罗云若不是已知道他并非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温顺良善,大约真要为他这番举动对他添几分柔情蜜意。

其实冯晴对这件事倒是能够看开的,家族虽然不再是权势滔天,但至少家中亲人都还健在,在清流士林中的名声更是几百年积累起来的,就算是皇帝,也轻易不敢要了她们性命。只是想起儿时家中的笑语盈盈,而今各自凋零,难免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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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罗云自然知道今日这种种举动无疑于在后宫这一汪看似平静的湖水里投入了一块大石头。但她有足够的自信能护得住冯晴,因此丝毫不介意打破这本来的平静。每日里依旧是上朝下朝,上朝时照样神采奕奕,下朝后也照样对冯晴温柔呵护。自从冯晴住进勤政殿,她甚至连给他更衣束这些琐事都学会了。

冯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她看着。穆罗云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再开口,也并不失落,只拿了象牙梳替他梳理头。由于久病的关系,他的质并不好,也早已不是当年如墨的颜色。穆罗云轻轻地梳着,一边与不语说话:“听说给后宫主子梳头,若是有白落下,是要藏起来,不能给主子看到的?”

冯晴蓦然睁开眼,正迎上穆罗云盯着他看的眼神,一时竟有些迷茫。穆罗云这一天以来,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这样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别咬嘴唇,咬破了吃东西难受。”

穆罗云已经抱着他坐回了御撵上,她没有想到,冯晴会这么温顺得让她抱着,见他脸色苍白着,便紧了紧怀抱。冯晴却忽然挣扎了起来,用力伸出手,揪住了她的衣襟:“芝遥,芝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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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晴笑笑,并没有被他激怒,只是接着道:“也有许多东西没有变。比如温君侍对陛下的心思,又比如,君后的位置。”

“君后说的是,”温音仿佛很是苦恼,叹了一口气:“君后真是好运气,明明只剩了一口气,竟然还能挺过来呢。”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冯晴冷冷地看着他:“温君侍来我这里,难道是为了跟我叙闲话么?”

“当然不是,臣是来与君后做个交易。”

冯晴不搭话,温音便继续道:“臣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忽然就对君后爱之入骨了,不过臣看得出来,陛下很想除掉温家,又担心牵连太大闹得沸沸扬扬。”

“后宫不得干政,温君侍如果不懂这个道理,本宫可以请人教你。”

“君后,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如果我把温家嫡系的名单和罪证交出来,陛下和君后,可以省去很多功夫吧。”

冯晴微微愣了愣,他的确没有想到,温音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再怎么说,他也是温家嫡系子弟,在温家虽然不如温子墨那么受宠,但也绝对没有被冷落过。而今居然会罔顾家族的利益,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君后觉得很不可思议吗?”温音缓缓一笑:“君后是冯家上下的掌上明珠,想来是不会明白,被家族当做弃子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吧。”

冯晴摆了摆手,让伺候茶水的宫人退了出去,只留了穆罗云坚持让他带在身边的两个贴身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