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如此,每次都是你们李掌柜迎来送往,我还当他便是你们东家呢。”温简恍然状。

在京城里的时候,因为党争派系复杂敏感,同僚与同僚之间有时候因为一些外在原因不便过于亲近,而太平镇上的官衙则简单许多,温简身手了得,破案迅,为人慷慨好义,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便获得了其他捕快的钦佩和认同,这里不似京城里那般“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家熟络之后相处起来就很轻快热络。

于是便出现了以下一幕,一人在前面跑,一人在后面撵,正值人多的时候,路人不免受其影响,好一阵推搡挤撞,踩猫压狗,咋咋呼呼,弄得是鸡飞蛋打,好不狼狈。

他也不明白,但他的确看到了,就好像他是一阵风、一片云或者一片挂在树梢上的叶子,正俯视着下面的自己。

“不是你吗?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她歪着脑袋问,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表现自己很幼稚的举动,但她知道,他喜欢。

“同样位置同样的形状,我的后腰上也有,只不过他是胎记,而我是烙印。”白晚顿了顿,吸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曾说过,我娘是在那年旱灾中活活饿死的么?”

“你们把丑叔怎么样了?!”

时间就像是静止了,门外安静极了。白晚暗道,丑叔的下盘功夫稳健,所以不会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随时可能推门进来,不知一会儿他看到我,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白晚想着,唇角牵了牵,似乎笑了笑。

金都峰的半山处有一茅舍,便是他的居住地,平日他也不与他人来往,一个人打猎劈柴,偶尔下山换点米粮,独自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因此谁也想不到,山上那个沉默寡言的丑汉,当年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白晚挣扎的上前挥舞着双手恨不能掐死温简,以至于拉扯她琵琶骨的锁链不断出声响,看着委实让人替她疼。

待到他们在笸箩草里开了一条道穿过箩草幻海之后,他们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归山,佛什峰。”白晚终于道。

“因为我觉得很冷,所以连笑都变冷了。”白晚虚弱的道。

仿佛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继父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好不坏也不大管我,还让我有饭吃有衣穿,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有很多改嫁之后的女人处境艰难,继子继女会被虐待,但是我没有。

“我懂了。”温简起身准备出去,临走又道:“如果这一次你是对的,我可以再答应你一个要求,只要不过分的话。”

温简垂恭听。

温简面对牢门,听到身后水响,知道白晚进了澡桶。

温简是“神捕世家”温家的人,温家控制了六扇门多年,但刑部不是温家的一言堂,还有其他势力存在,温简新官上任,他必须做出成绩来证明自己。

这里的狱卒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喝酒,一个就是赌钱,反正犯人关在铁牢里,他们又不能出去,不喝点酒不赌点钱,这日子还怎么过?

这种苦日子又熬过了几年,日日看着那一家子亲热,公婆疼孙子,丈夫宠小妾,阮红娇真是暗暗催泪,只恨自己是女儿身,虽心有不甘却是半点不由人。不想某一日,丈夫又出去游河,竟然失足落水淹死了。

丈夫这一死,家里便如天崩地裂,好容易办完了丧事,公婆把她和小妾叫到了堂上,说她们年轻守寡,日后必不安分,让她们收拾包袱离开。

那小妾既无处可去,又放不下自己的骨肉,死活都不肯走,最后公婆看在孙子面上终于答应她留下。可阮红娇没有半点生养,硬是被赶出了家门,还算这户人家有点良心,还了她的嫁妆,可是她父母已亡故,又无其他兄弟姐妹投靠,这可如何是好?后来她记起自己有个舅舅在太平镇,便千里迢迢赶了来。

“……后面的事,各位官爷也知道了。”阮红娇捏着帕子拭了拭泪,道。

这些捕快们纵然有些男人都有的毛病,比如要面子,贪慕美色之类,可本质并不坏,到底是公门中人,心中仍有正气,听了阮红娇的遭遇,不由一阵嘘唏,纷纷替她骂她之前的婆家太狠心,儿媳妇好歹当牛做马的伺候了这些年,就算是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了,他们说赶走就赶走,丝毫不考虑人家一个孤身女子该怎么活下去。

阮红娇这时候又道:“官爷们息怒,许是命吧,以前奴家每每难过,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便要受那婆家的辖制,纵有委屈也只能自个儿忍着,离开婆家之时,奴家也曾心惶惶,一想到将来便担惊受怕,得知舅舅的死讯时,更是天旋地转,好似前路茫茫,然而凡是都是事在人为,奴家因面临绝境而孤注一掷,开了这全味居,竟然也绝处逢生,把生意做起来了,虽然也常常因自己的女子之身出来抛头露面受人诟病,但比起以前来,至少总算能够自个儿给自个儿做主了。”

这世道对女子总有诸多不公,比如那日阮红娇在菜市口,不过和兜售的货郎多说了两句,就被人埋汰,比如今日出来待客,这些捕快在不明前情的情况下,也把她当做不正经的女人调戏,原因也不过因为她是个出来抛头露面的寡妇。可想而知,平日里更是受了多少委屈和脏水。

然而这些,阮红娇都不提,反倒微微笑了起来,对着捕快们点点头:“奴家现在是想明白了,就算别人看不起奴家,奴家自个儿心里明白,奴家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干那不能见光的营生,奴家自个儿赚钱养活自个儿,赚得都是干净钱,不丢人。”

好一个阮红娇!好一个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赚干净钱的阮红娇!她这话一出来,别说这群捕快,就连温简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自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为三从,可是若说父母已故、夫家断绝、不曾有子嗣,又该如何呢?

一个女子活在男权的世上本就不易,多少无依无靠的女子被引诱误入歧途,而阮红娇却能做到自食其力,关键是她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那份不怯世俗又挺直腰杆的胆气,如何能叫人不佩服?

那名叫做陈飞的捕快,被按在座上灌了两杯都不见清醒,独独趴在桌子上听了阮红娇的话,噌的一声站起来了。

只见他满脸酒气未散,红着脸看着阮红娇,摇摇晃晃的一手执壶,一手捏杯的到了她跟前,众人以为他还要酒疯,纷纷拉扯住他,只见他抖了抖甩开众人,大声道:“阮老板!好妹子,你是个爷们!”

酒足饭饱,醒酒茶也上了,此时正有人在喝,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得一声喷了出来,还有人笑骂:“陈飞,别丢人了,快坐下吧。”

那陈飞憨声道:“丢什么人啊,不丢人!阮老板,你是个女爷们,可我陈飞也是个爷们,阮老板,之前是我不知道你是这等女子才犯了荤,现在我给你赔罪,自罚三杯。”

原来他不是想给阮红娇灌酒,而是想给她赔罪,阮红娇忙忙起座俯身道不敢,可陈飞已经一杯接着一杯的往肚子里灌,灌完了也就……趴下了。

陈飞今天喝得的确是多了点儿。

捕快们一边哄笑着,一边把他扶到了桌子边,对阮红娇道:“阮老板,陈飞喝多了,你别跟他计较,他这人是这样子,却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别说他了,之前我们也误会你了,你既然是金叔的侄女儿,也就算是跟我们六扇门的人沾了亲带了故,以后你就是我们大家的好妹子,若是有人为难你或者遇上什么难处,只管跟哥哥们道来,只要有哥哥们在太平镇当差,就不会容别人再作践你,就算哥哥们没出息,这不还有我们五爷嘛,五爷,您说呢?”

亏他们还没忘记温简,温简是他们的头,温简若是不说话,谁都没资格拍这个胸,但是这种事,以温简的性格而言,又怎么会说半个不字呢?

温简这会儿也对阮红娇改观了,果然点头,和颜悦色的道:“温老板,你舅舅我也见过,是个很好的人,温某身为太平镇的捕头,惩恶扬善自是职责所在,你就放心的留在这里吧。”

温简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阮红娇睁大了双眼,泪盈盈的望着他,颤声道:“五爷,奴家是个实心人,你可不要诳奴家。”

其他的捕快一旁道:“妹子,你看你说得哪样的话,我们五爷是最讲仁义的,只要你秉公守法,自然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温简道:“你若行得端,影自然直,我们既然是衙门里的人,行事必然不偏不颇,既不会偏袒你作恶,也不会容作恶的人害你,但你一个孤身女子在外闯荡也不容易,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在情理之中,能帮你的便绝不会推辞。”

温简句句表明了不偏不倚的立场,但也说清楚了一件事:只要阮红娇占着一个理字,他就不会让她吃亏。

阮红娇等的就是他这话,她闻言又站了起来,退后去,“扑腾”一声就对着温简等人跪了下去,肝肠寸断的哭道:“还望五爷和诸位官爷恕罪,奴家今日是有事相求的,奴家也不想如此……可是……可是……奴家真是走投无路,就要给人活活逼死了,求五爷和官爷们救奴家一命……”

阮红娇哭哭啼啼,咽长气短,好不可怜。

见她说了实话,温简心里也踏实了,果然如此。

温简没有那么天真,尤其是在经历了白晚那件事之后,他有很强的防备心理。他相信一句话:无事殷勤,非奸即盗。所以,当阮红娇以全味居女东家的身份走进来,说了那些向他示好的话之后,他心里就生出了一个疑问:这个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但阮红娇,又有一点做得极好,她懂得以弱搏强,哀兵必胜的道理,所以,她先一步慢慢陈情,娓娓道来,博取好感,令人同情她的遭遇,便不会再去计较她的心机。

当一个人真正受到迫害,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出于自保而又不曾伤害别人的“心机”,难道就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

阮红娇赌的,就是温简就算生气也会原谅她的,如果他真的是个好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