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零二年九月十三号上午十点二十八分,程溪溪搭乘的航班平安降落在洛城国际机场。

这一路越过太平洋,飞机几次遭遇气流,在云层之中颠颠簸簸,上窜下跳,恍如世界末日。那滋味就如同在游乐场坐海盗船,每一次俯冲都能感受到全身异样地战栗,内脏器官因为失重而乾坤移位。

云层之下遥遥可见碧波壮阔的太平洋。这737大飞机若是一头栽了下去拔不起来,可就真得要变身泰坦尼克。小姑娘也就真的成了玫瑰,可惜身边儿还没来得及认识杰克。

比上下颠簸更恐怖的是程溪溪身后坐了一位忙碌的妈妈和一个很不给力的男宝宝。起飞哭,落地哭,喂饭哭,喝水哭,撒尿哭,看电视哭,哄他他哼哼唧唧哭,不哄他他哇哇哇大哭。这一路哭得那是惊天地泣鬼神,哭到最后嗓子都嘶哑了,小胃都快吐出来了,四面八方的乘客都崩溃了,娃她妈已经木了。

程溪溪一路之上尽力蜷在座椅之中练缩骨神功,把棉服反过来盖在身上,仿毛帽子糊在脑袋上,在不闷死的前提下尽量寻求最小的噪音侵犯。

同伴们都四散坐得比较远。程溪溪偶尔想起前后左右搜寻大家的位置,在背后几乎三十米开外拎出了彭宇的目光。

彭宇看她的眼光是标准的幸灾乐祸并自求多福,嘴巴没动但是分明在说,姑娘,我知道你不容易~~~

这其实是二十二岁的程土包子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坐飞机就越了太平洋。

终于降落了,舱门打开,大家顺序有秩地走出机舱。十三个小时没睡着觉的程溪溪眼圈儿青,拖拽着自己的一坨行李进了候机大厅。同伴们慢慢聚拢到一起,大家互相看着,耳畔回荡的是各种口音的英文,眼前浮现的是各种颜色字体的英文,熟悉的脸,陌生的世界,那一瞬间觉得恍如隔世。

英语女孩在抱怨飞机上的饭真***难吃啊!咖喱鸡做的叫什么咖喱鸡,鸡不是鸡味儿也就罢了,咖喱竟然都没有化开,她生生吃进了一坨咖喱,差点儿苦死!

彭宇狂乐地说他身边坐了一个肥胖如猪的美国大妈,那胖得呦,一个身子顶两个座位那么宽,硬塞进座位,一坨坨肥肉挤出来竟自摊开到彭宇的座位上。幸亏四川男孩身材小巧玲珑,彭小宇同学硬是摒气缩骨贴着窗户根儿,温顺地做相片状忍了十几个小时。

程溪溪深深为彭宇和自己感到不忿:没事儿限制咱行李重量,老娘不就多带了一口铁锅几把菜刀么,他们怎么不限制这些体积吨位了海量的乘客呢?!

她眼睛的余光瞟到同行的那对情侣中的女孩儿,几乎是将自己挂在男友身上走过来的,所有的行李也都挂在男生身上。程溪溪心下觉得特别羡慕,有个拎包儿的随行伺候着看起来真有优越感呐~~~

其实,只要有同行的人,只要不孤单就已经很好了。眼前的这些同伴,看似熟悉其实陌生。他们这伙人第一次见面,也就是在半年以前刚刚拿到美国加州大学某分校录取通知书不久,带着共同的奋斗目标、共同的忐忑不安和共同的期待渴望凑到了一起,感觉彼此间那就是未来若干年的亲人。

当时他们这拨人有十几个,刷到最后竟只剩下七枚同行者。有人拿到了更好的机会,放弃留洋决定留在国内工作;也有人非常郁闷地没有拿到学生签证,签了三次都被万恶的签证官拒之于美利坚国门之外,只能就此改变整个人生的计划。

挥别旧朋友,跟着新朋友,这伙来自中国大6的二十多岁年轻人此刻站在候机大厅外的街道旁,等待下一趟开往某小镇的机场大巴。

大巴司机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白人中年妇女,她轻松自若地一手拎过程溪溪的一号大箱子,甩进大巴肚子中间的行李舱,又一手拎过二号大箱子,再甩进去。全车人的几十个大箱子,瞬间塞满行李舱。

大巴在加州明媚的阳光下欢快地开了两个小时,程溪溪下车时觉得真是困了,头都有点儿昏。女司机再次威,一尊又一尊大行李箱被她潇洒地单手甩出行李舱。

程溪溪眼明手快找到自己的箱子。她的箱子手柄上都有老妈给绑的小红布条儿,在一群箱子中烨烨放射着红光。

大巴车站四周空荡荡的是个旷野,四下里死海一般的沉寂。程溪溪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抬眼看看,天空很蓝,几丝白云缓缓浮动,小风儿徐徐吹面而过。九月的加州仍然是盛夏时节,艳阳高照,空气炎热干燥,地面白晃晃的一片十分耀眼。

程溪溪此时觉得从头顶上开始冒出蒸汽,但是她没有空出来的手拿自己的棉服,只能狼狈地穿着。

一行人排着小队拥在公用电话亭旁边。听到电话那头儿老妈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程溪溪心里热烘烘的,当然,脖子***更热。

那边儿正是半夜,众位爸爸妈妈在十几个小时之后终于等到了孩子的电话,大约可以安心地睡去了。

赴美小分队队员依次打完平安电话,又依次打联系人电话,接新生的车子就一辆一辆6续来了。

程溪溪记得接彭宇的那部车子是挺早到的。车子主人下来朝小分队打了个招呼,介绍自己的名字是胤旭初,这里中国学生会的副主席,专门负责接待国内来的新学生。

这名字已是如雷贯耳。一伙人来这儿之前的几个月,一直是跟这位胤主席联系,确定了来美的日期和行程。大部分人的落脚地点也是他帮忙联系的。

胤旭初手里拎着几页名单,扫视了一圈儿,按照手中的名单连蒙带猜竟然叫对了所有小分队队员的名字。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程溪溪身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是程溪溪,对吧?看着像。”

胤旭初比彭宇高不少,大约接近一米八,寸头,眼睛不大,下巴很有棱角。穿着短袖的运动t恤,运动短裤,球鞋,略扫一下身材架子就看得出来这人经常运动,整个人显得阳光而帅气。

程溪溪一边儿尽量微笑打着招呼,一边儿在心里想,谢谢您认得出我,可是咱这个穿着棉服拖着巨型箱子黑着眼圈儿满头热气蒸腾的狼狈模样,很像我吗?我真的冤呐~~~

同伴们一个一个被接走,各自投奔临时安置点儿。终于有部小车子飞快驶来,车上的人跑下来问:“我来接人的,胤旭初啊,哪个是程溪溪?”

接程溪溪的是她在p大社会学系的师姐姚月蒙,网上联系到的。事实上,她以前在p大也没注意过有这么个师姐,着实闭塞~~~俩人初次相见,师姐笑盈盈地走过来,说你好啊,我迟了一会儿,我来帮你拿东西。师姐个子娇小可人儿,半截短裙,细跟凉鞋,普普通通的长相,笑得很是大方灿烂。

这次程溪溪的手都没有沾到箱子,胤旭初走过来一个人帮俩姑娘把箱子都顺进了车子。姚月蒙的车子挺小,后盖儿打开使劲塞也只能塞进一号大箱和随身小箱,二号大箱只能斜着扔在后座上。

俩女孩坐进车子,胤旭初头探过来说:“哎,程溪溪,别忘了星期六的新生烧烤聚餐!姚月蒙你也来,我这儿需要人帮我烤肉呢!你早点儿来帮我干活儿啊!”程溪溪赶紧说谢谢你。师姐笑着说好,我一定来帮你干活儿!

一路上师姐说说笑笑,没几分钟就把车开进一个居民区。路边是一栋一栋形状色彩各异的独立两层小楼,车子停在一栋漆成枣红色的小房子门前。

“到了,就这儿。”

门没锁,一推就开,程溪溪拎着书包和外套跟着师姐进去了,一股霉味儿和灰尘味儿扑面而来呛得她一愣。

这房子看起来可是有年头儿了。木头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顽强地出扭动反抗般的响声。屋子里有些昏暗,客厅狭小,摆着一只长沙和几把椅子。四周墙壁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海报,涂着大块儿的油彩、油漆和粉笔字,程溪溪一时半会儿都辨认不出是什么。

姚月蒙领着程溪溪上楼。楼梯窄窄的,楼上四间卧室,她的房间是右手边第一间。屋里一床,一柜,一桌,一灯,所有家具都十分陈旧,伴着某种摇摇欲坠的苍凉感觉。地板上放着一只摊开的小箱子和一堆东西。姚月蒙笑着说:“简陋吧!我以前的房子租约暑假到期了,下学期就搬进学校家庭公寓了。暑假在这里先凑合三个月,便宜。”

“你已经找到房子住了对吧?”姚月蒙继续问。

“嗯,学校的爱多公寓。好像是四个人两间屋的那种。”

“那就好。什么时候入住?。。。。。。这儿房子难找着呢你要是没分到房子,我还得带你找房子去。明天我带你和殷晴去办社会安全号,带你们去学校逛逛!。。。。。。殷晴就是另外那姑娘,地上东西都是她的。得了我看你困得都不行了,你先睡觉吧!哎等会儿,你箱子还在车里。。。。。。”?姚月蒙说话声音很明亮很利索,没等程溪溪反应就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

俩姑娘后来顾念着摇摇晃晃呻yin抖动着的木楼梯,终于还是没有胆量把那两尊巨型箱子搬上二楼,而是塞进楼梯后的某个角落。师姐很善解人意地让程溪溪上床睡觉:“晚上人多咱还不知道怎么睡呢,趁现在没人,你先睡着。我出门办点儿事,晚饭时候回来。”

程溪溪里边的衣服没脱,直接栽倒床上。

睡吧姑娘,别撑着了,都困得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