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如海只命管家夫妇料理,径自去了贾敏房中,房内早已收拾妥当,贾敏躺在床上,勒着抹额,神色间倒不如何疲惫,枕畔松花弹墨绫的襁褓十分显眼,贾敏知林如海爱女成痴,便没命奶娘抱到别室。

贾琏闻言,登时惊心骇目,失声道“婶娘竟这般胆大?”

听到这里,元春登时满面飞红,忙借故下去了。

妙玉的最终结局,瓜州渡口为枯骨所掳,林如海只是听说,暗叹自己家与苏家百年世家,竟都落得一个后继无人的下场。

又对坐在他身边的贾琏道“琏儿,你不是说功课上有不懂之处么?还不请教你姑父。”

鼓瑟亦是一笑,顶着风雪往荣国府去了。

与林如海说道“若是生个女儿该当如何是好?”

南安王妃道“七月十八咱们设宴,好生地替灿儿赔个不是。唉,都说儿女是债,真真并非虚言,灿儿一点小心思弄得咱们府里抬不起头来,将来也不知道煜儿的婚事会不会受到影响,如今又劳烦太妃亲自过去给林家贾氏夫人赔不是,真真是儿孙不孝。”

南安王妃也有此意,点了点头,道“太妃放心,我理会得。”

众人都说不知,唯有贾敏道“那小丫头既被郡主所伤,必然是得罪了郡主,只是不知道一个小丫头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得罪郡主。”

他们在江南时已经将家中下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金陵老宅里的亦是如此,但并不包括京城里,所以回京之后立时着手处理了,现在府里干净得很,林如海不用担心有人起幺蛾子,只需防备一些丫头趁机生事罢了。

贾母忙道“你可知你们得罪了谁?竟这样歹毒。”

南安王妃暗暗松了一口气,也笑道“这丫头素来被我们溺爱惯了,说话口无遮拦,偏生皇后娘娘喜她天真率直,今日若是造次了,还请贾夫人见谅。”

立时便有一个丫头答应一声,将小翠强拉了出去。

别人尚在苦思冥想时,林如海已写了好长一段文字,虽是科举必用的馆阁体,端正有余,秀丽不足,但林如海是何等样人,挥洒之间,自然流露,极有风骨。

贾敏笑容满面地点头称是。

沈家数十年前倒在权贵中占有一席之地,其世交故旧多是位高权重,但是如今沈家势败,那些世交故旧也大多都后继无人,较之沈家更加没落,沈家虽能替郭源筹谋一二,到底不如林如海来得便宜,林家因林公去世之故没落了些,但荣国府之势却蒸蒸日上,又有旧部不少,作为荣国府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会怠慢了他。

贾敏轻轻皱了皱眉头,道“从渡口到府里,好长一段路,天下着雪,积雪遍地,路又滑,怎么备了轿子?坐马车罢,一路回去也便宜些。”

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大丫头去挑好颜色花样的绸缎等自己过目,随即又沉了沉脸色,轻声道“姑太太年底回京,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你们伺候得仔细些,下面敲打敲打,免得怠慢了姑太太,反是我的不是。”

晴空见她起来,先扬声吩咐外面的丫头梳洗之物进来,方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口内答道“老爷一早出门了,说是昨儿个应了刘举人之约,去朱家瞧什么古玩字画,晌午就不回来了,在外面用饭。”

至次年四月林如海夫妇出孝时,李赫同汪祯夫妇都亲自过来了。

贾敏又问道“你们奶奶和哥儿姐儿都来了?”

回去的时候,林如海还带上了张大虎,在林家休养几日,吃得饱穿得暖,张大虎立时便大好了,虎头虎脑的,看着憨厚,实则伶俐非常。

林如海话说得虽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势小便只能受欺,若是势大,不但能自保,且能反压对方。

林如海之所以邀请顾越,是想劝他回京,他记得顾丞相明年三月份就去世了,其时顾越在外,不曾归家,后来见到自己时曾经悔恨不已。

大夫给那孩子诊了脉,又扎了几针,对林如海道“不妨事,饿的,又冻得不行,故昏迷不醒,灌一碗姜汤下去,一会子就能醒了,到时给他喝两碗粥便好了。”

汪夫人见她并未因贾赦不如贾政而乱了长幼,暗暗点头赞许,方道“想当初,宁国公之子代化只袭了一等将军,而令尊则靠着军功袭了国公爷,未递降半分,不知道多少人佩服令尊的本事。你也知道你大哥哥的性子,我在京城时有耳闻,如今只怕爵位要递降好几等,你姨丈已先得了消息,大约只能得个一等将军的爵位。”

林如海忙笑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足矣。”

闻得贾代善临终前上奏一本给贾政谋了个主事之衔,贾敏早有预料,倒没有流露出多少失望之色,问道“自从大太太去后,府中如今由谁管事儿?莫不是劳动老太太罢?”

贾琏手里攥着果子,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嘻嘻地道“老太太和二婶疼我得很,大哥哥和大姐姐有的,我也有。”

贾敏在林如海心中无人可以取代,便是因为他们夫妇二人曾经同富贵、共患难。林家势衰时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极力周旋于林家的亲友中,在人前能屈能伸;林如海高升后她也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因为贾代善去世后荣国府主事者对林家的冷眼而与之渐行渐远,并没有亲娘家远夫家,贾母最疼爱的贾宝玉在她眼里不过只得了顽劣不堪的评价。

贾赦被过世的祖母宠溺得只知走马观花,风流浪荡,贾政却又息了读书上进之心,本身也没有多少才干,娘家哥哥不争气,贾敏委实有些失落,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四百多个下人中大半都是该罚的,竟然还有不少管事在外头作恶多端,几个管事身上有人命,也有重利盘剥的,也有倚仗林家权势包揽诉讼的,林如海和贾敏夫妻两人知道后,恨得咬牙切齿,到了林老太太丧后百日,由林如海亲自带人料理。

瞬息之间,林如海心中前前后后已经想到了许多事,一想到黛玉的结局,他便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望着两个丫头含羞带怯的神情,他目光微沉,淡淡地开口道“老太太才没了没一百日,留这么些丫头做什么?没的传出去倒成了我的不是。”

风乍起,动竹梢,终是吹散了室内一抹香魂,茜纱窗外,正在念诗且音韵与黛玉如出一辙的鹦鹉一声凄厉的哀鸣,突然撞笼而死,翠绿色的竹叶在这时纷纷坠落,随风起舞,刹那间,整个馆仿佛笼罩着一层碧纱,哀戚挥之不去。

鸳鸯道“史家大老爷今儿一早没了,偏太太出去了,故只打大太太去了。”

王夫人心内着实吃了一惊,脸上亦带了些惊疑之色,道“好好儿的,史家大老爷怎么没了?前儿不是说只是风寒么?原非大病,咱们送了好些药呢。”

鸳鸯叹了一口气,面上带了点惋惜,说道“便是小病才要了命呢!史大老爷那样身强体壮,早先谁不说史大老爷将来继承爵位,从了军,再有二老爷三老爷帮衬,定能光宗耀祖。谁承想命运不济,史家舅太爷尚且无事,大老爷却没了,身后也没个儿子,这一房竟绝了。”

王夫人奇道“何出此言?史家大太太不是有了身子?哪能绝了呢?”

鸳鸯摇头道“若真是个哥儿倒好,将来爵位还是大老爷这一房的,偏生大老爷一病没了,史家大太太伤痛不已,动了胎气早产,挣扎着生下一个姐儿,便因血崩没了。”

王夫人听了,心头大恸,想起素日两家交情,不觉流下泪来,语气略带哽咽,道“怎么偏他们这样多灾多难,不说史舅太爷白人送黑人的悲痛,便是这个才落草的姐儿,生来就没了父母,将来可如何是好呢?”

鸳鸯也叹道“可不是这么说呢,舅太爷觉得史大姑娘命不好,克着父母了,又是个女儿,心里好生不喜,连问都不曾问,如今都是史家二太太抱在身边照料着。”

王夫人听了,叹息不已,忙去换了一身素服,方去贾母房中道恼。

贾母正在房内倚着靠枕垂泪,角落里正放着两盆才送来的白海棠,宝玉蹲在花盆前揪花瓣儿,身边站着鸳鸯玻璃等丫鬟,见到王夫人,贾母便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昨儿个还好好的呢,说想吃东西,家里没有,特特打人去外面买回来,不曾想,今儿一早起来,气儿都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大侄子,怎能不让我伤心呢?”

王夫人只好上前安慰道“史家大老爷已经去了,逝者已矣,老太太好歹留心自个儿的身子,莫悲痛太过了,反让史家大老爷地下不安。”

贾母抹了泪,道“我理会得,史家料理两个人的丧事,你们也精心些。”

王夫人连忙满口答应,次日果然与窦夫人同去。

窦夫人的兄弟窦晨已于今春中了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端的清贵,平常教导贾琏时,贾琏亦带贾珠同往,故王夫人待窦夫人不同往日,将昔日之心尽皆收了。

因史家老太爷此时尚在,悲痛太过,其子其媳的丧事办得并不是十分热闹,饶是这么着,也是人来人往,史鼐史鼎都告了假,两对夫妇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史鼐,既要招呼来客,史鼐的夫人又要照顾未足月之侄女,更比旁人忙了十二分。

忙完丧事,史家老太爷再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就此一病不起。

史鼎同史鼐服侍父亲吃完药,挑帘出来,出了院落,史鼎忽然想起那年那日酒楼里林如海说的话,不禁对史鼐叹道“若是大哥听了林姐夫的话,好歹保养些,何至于此?咱们再没想到大哥哥竟这样没了。”说着,史鼎忍不住流下泪来。

虽然大哥和他的情分不如和二哥好,但毕竟是亲兄弟,大哥既去,如何不为之伤悲。

史鼐闻听此言,心中一动,登时有所触动,寻思半日,低声对弟弟道“许是林姐夫当真看出了些什么也未可知,不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你可还记得林姐夫说咱们家将来一门双侯?我原说哪里有双侯,咱们父亲也不是侯爵呢,爵位是大哥的,和咱们有什么相干?谁承想大哥竟没了,难道其中一个应在我身上,便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而后立功,重复祖上荣光?你却是自己挣一个侯爷来?我记得你考试可不就是考了第三名?真真灵验得很。”

史鼎悄悄地道“我也觉得林姐夫本事厉害得很,二哥你瞧,林姐夫为官至今不过十年,何等平顺?竟是半点儿波折没有,立时便成了两淮盐运使。我听荣国府的赦表兄说,他已归还了荣国府所欠银两,原是因林姐夫而来,林姐夫在述职后降旨前也把五万两还了。”

史鼐道“咱们家是不是也欠了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