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如海早已经历过一回了,此时相较于他人的忐忑,脸上的神色十分平静。

贾敏初至贾母院中时便已见过王夫人了,本就没什么投机之语,再次相见,亦无话可说,故只站着,闻得贾母此语,方告罪一声,复又坐回贾母身边。

思量到此处,林如海方开口向沈雪道“表兄不必忧虑,此不过小事而已,可巧我们进了京,各处都要拜见的,到时提两句便是。”

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刻丝的貂皮斗篷,领口镶着玄色的狐狸皮,风乍起,斗篷随风翻飞,愈显得清隽绝世,风流无双,看得大管家目眩神夺,走过来恭敬地道“老爷,船靠岸了,府里的人都到了,给老爷请安呢。”

较之贾赦父子,贾母自是极疼长孙贾珠、长孙女元春兄妹二人,吃的顽的用的都先由着他们挑,但和远在江南的贾敏相比,贾珠和元春便要靠后好些了。

醒来时枕畔微凉,不见林如海的踪影,再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一缕日光透过纱窗洒落房内,思及昨晚恩爱,贾敏不禁觉得有些羞臊。

李赫做了姑苏知府,掌管一州之事,又有巡抚也是林家老亲,两家都照应着,林家虽然无人为官,却也没人敢惹到他们头上。

两个女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银簪青衣,打扮得朴素无华,倒也干净爽利。

一切妥当后,又择了启程的吉日,林如海方同顾越离开颜家。

林如海却道“你不必太过小心,荣国府虽是我岳家,我也不能昧了良心。”

林如海面色淡然地脱下斗篷,露出其内重孝。

林如海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正在看书,大约行了一刻钟,林如海忽觉身下马车一顿,停得突然,他险些撞到了头,不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贾敏敛了笑容,滴泪道“只恨我不孝,未能在父亲跟前尽孝。”

林如海先打人送了拜帖,以示郑重。

想到这里,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若他是贾母,也会偏心二房,大房实在是不堪入目。

主事之衔乃是从六品的官职,一个没有参加科举的人,依靠父荫,一跃成为从六品官员,怎能不让人艳羡妒忌,贾赦虽也捐了官,可那是虚衔,哪里比得上主事这个实职,他自己又不争气,还不知道出孝后国公这个爵位到他身上得降几等。

他执笔写了一封书信给贾琏的外祖父,即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恂,恰是林如海当年会试的座师,兼之李恂和林公交好,两家颇有交情,林如海和贾敏的婚事,其中也因为李老太太牵线,贾敏和李夫人极好,李老太太对贾敏另眼相看,何况贾敏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

彼时千里迢迢,通信十分不便,几年不通音信的好多着呢,他们家非寻常之家,故通信便宜些,饶是如此,一年通一回信已是极好了,不过她出阁至今五年,起先林家也居住京城,时常来往,倒无甚遗憾,如今林公去后,一家远离京城,方觉得通信不便。

林如海笑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想必家里下人们盘根错节,让你管家理事有所为难罢?多少下人仗着老子娘的体面,或者仗着服侍长辈们,对主子们也颇有不敬,我心里有数,下人就是下人,还想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不成?咱们家就你我两个主子,用不着几百个下人服侍,因此外面的田庄商铺由我调查,府里的你多留些心,将那些偷奸耍滑的徇私舞弊的中饱私囊的狐假虎威的统统打出去,只留下老实本分清白的使唤。”

说到这里,贾敏心中暖意过后,只觉得十分酸涩,她进门至今快五年了,偏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手帕交们孩子都已经启蒙了,不但她急得不行,就是林老太太也急了,临终前对此念念不忘,留下这么两个丫头,指明了过几年若她无子便给林如海。

雪雁想起贾母去世后,荣国府一干人等的嘴脸,只觉得心如刀割,含泪道“姑娘,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好好养,姑娘定能痊愈。”

霍灿喜欢赏戏,偷偷看了不少西厢记、牡丹亭、凤求凰并武则天、杨贵妃、飞燕合德一类的词曲野史,酷爱才子佳人之事,常以佳人自居,唯有才子方足以匹配自己,今见林如海才貌俱全,风流出众,宛然便是戏中才子,因而竟一心认准了林如海,听了金嬷嬷的全解,反而火冒三丈,伸手推开金嬷嬷,道“我不管,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金嬷嬷闻言,嘴唇蠕动半日,她素知霍灿是南安王爷和王妃的第一个孩子,顽劣不堪时,两人舍不得十分管束,身边的教养嬷嬷虽然知道郡主本性,却因王爷王妃都不在意,她们也不敢深管,故此导致了她如今的性子,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着想,金嬷嬷只得道“状元夫人乃是已逝荣国公之女,和咱们府上的交情极好,成亲已经七年了。”

南安王爷袭的乃是祖荫之职,贾代善却是凭军功原爵袭官,在宣康帝跟前,比南安王爷更有体面,当然,论及尊卑,贾代善却又不及南安王爷了,南安王爷如今还有兵权呢。

霍灿却不知这些往事,只知自己贵为郡主,远非区区一名国公之女可比,想起之前听隔壁窗内的闲话,遂嗤笑一声,讽刺道“原来是他家,我说是谁呢,不是说一代不如一代了么,有什么好怕的?七年无子,早就犯了七出之条,还占着状元夫人的位置做什么?”

金嬷嬷和几个丫鬟听了,登时目瞪口呆。

彼时去打探消息的丫头已经回来了,见霍灿眼睛放光,微微一惊,经不住霍灿询问,只得将消息都说出来,说起林如海和贾敏夫妇,皆是赞誉,又说林如海何等情深意重,对贾敏如何一心一意,早已将姬妾驱尽等等,她也是个聪明丫头,只盼着能打消霍灿的心思。

霍灿脸色阴沉,不消片刻便即烟消云散,笑道“正是这样重情重义才好,如今的男人个个都三心二意,哪里比得上他。贾氏已犯了七出之条,难道他为了儿子,还能继续容忍不成?贾氏这样的女人,也配不上他。”

说到这里,她拨了拨腕上的金镶宝石镯,叮咚作响,不顾奶娘丫头大惊失色,笑容满面地道“这样的人真真是好,长得好,才华好,又这样情深意重。只要他肯休了贾敏,我就选他为郡马,有了咱们南安王府帮衬,定然前程似锦,比娶贾氏那个女人强百倍,贾氏的娘家可帮不上什么,我却是郡主,圣人和皇后娘娘都喜欢我呢。”

金嬷嬷苦不堪言,回府之后意欲提醒南安王妃一声,岂料霍灿到南安王妃跟前便撒娇撒痴,只说自己看中了郡马,让南安王妃进宫请旨赐婚。

南安王妃不曾留意到金嬷嬷等人的脸色,之前又落了小翠,已命人将其打出去了,令人牙子带走,闻声将女儿揽在怀里,摩挲半日,道“这话无理,男女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

南安王妃的语气虽然是斥责,脸上却满意笑容,疼爱女儿之心占了上风,问道“不知道我们灿儿看中了哪家的公子?若是让我和你父亲中意,便请圣人做主。”

霍灿大喜过望,提起林如海,却有点羞涩,扭捏道“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南安王妃闻言一愣,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没有反应过来。

霍灿见状,忙摇着南安王妃的胳膊道“母亲一定会对他满意的,他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呢,年纪轻轻连中三元,连圣人都赞叹,现今的世家子弟哪个都比不上他的一零儿,真真是极好的人,父亲也会中意的。”

南安王妃今日才命人送礼去林家,如何不知林海是新科状元,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登时满面怒色,呵斥道“放肆!你想的都是什么?难道不知道林状元早已娶亲了?”

霍灿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南安王妃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她,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道“你知道,你既然知道林状元已娶了妻,怎么还敢说出这等话?你想气死我吗?”

霍灿不以为然地道“母亲,我怎么敢气到母亲?我说的是实话,我就是一心看中他了,而且这很容易解决,贾氏生不出儿子,活该被休,等他休了妻,我就可以招他为郡马了。咱们堂堂南安王府,难道还害怕一个后继无人的荣国府不成?”

金嬷嬷等人早已跪了一地,暗暗撇了撇嘴,休妻另娶?别说林如海和贾敏情投意合,便不是,贾敏送过公婆的灵,纵然一世无子,也在三不去之列,不会被休。

南安王妃心中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不该心软,放她和霍煜出门,见到林如海。

贾敏忙着家里的喜事,收礼待客,丝毫不知有人惦记上了自己的丈夫。

林如海中了状元,琼林宴后被封为翰林院修撰,位列六品,当即便走马上任了,他每日去翰林院,贾敏在家无事,略觉寂寞,经林如海劝导后,便常下帖子请客吃酒,或者去各家赴宴,随着林如海的考中,她在京城中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每日都能接到不少帖子,且都是达官显贵之家,赏花作诗,联络感情,分外自在。

端午过后,这日东平王府设宴,东平王妃请人赏满园石榴花,贾敏与东平王妃并北静王妃这两位年轻王妃都是闺阁密友,又觉得石榴多子,寓意甚好,遂欣然应约。

东平王妃又请了不少世交故旧,大多都带着家里的姑娘出来走动,北静王妃也带着儿子过来了,和贾敏比别人早了一步,她年纪比贾敏大两岁,成亲多年,一直不曾生儿育女,幸而去年平安诞下一子,解了忧愁,此子名唤水溶,已满周岁了。

青年姐妹们相见,难免有许多梯己话说,东平王妃须得待客,贾敏便只同北静王妃并几个旧日颇好的姐妹们坐在厅中说话,因见水溶生得粉妆玉琢,伶俐可喜,忍不住抱在怀里逗弄了半日,方依依不舍地看着奶娘抱着困倦的水溶下去。

北静王妃见状便道“你也别急,这生儿育女的事儿急不得,越急越不得,林编撰已中了状元,这样大的喜气,说不定明儿就有了。”

众人都知贾敏的难处,都笑劝道“正是,你急什么?你可是成亲七八年,守孝六七年孝的人,难道能怨你不成?没有才好,若是在孝期间生子,在孝前怀胎,不如没有,不然生生地堕掉,简直就是剜去了心头肉。”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只盼着老天爷怜悯我罢了,头胎便不是哥儿,是个丫头也好。”

北静王妃点头笑道“先开花后结果也好,你这样的人,苍天定不会负你。”

话到此处,忽见东平王妃迎了南安王妃过来,东西南北四王中独北静王功高,至水溶还能袭王爵,故以北静王妃为尊,但论及年纪却是南安王妃最长,故北静王妃站了起来,含笑问好,贾敏等人上前拜见。

南安王妃与贾敏极熟,见到她很是欢喜,但想到约束数日不得,哭着闹着寻死觅活硬是跟来的女儿便觉得十分头痛。

果然,贾敏拜见过自己后,给霍灿行礼,便听霍灿道“你就是生不出孩子的贾敏?”

语气尖锐,满是挑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