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正如丘迟所绘,“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自京城一路而来的美景犹如轻烟朦胧下的写意水墨,那绿意漾在春风飘荡洒落湖心。湖边桃柳夹岸,湖上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方天水交接处映着波光粼粼的日光,璨如繁星。

何家福丁大叶第一次遇见,便是在这浪破湖边的小酒馆里。

丁大叶的皮肤很苍白,第一眼远远望去,她的整张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重重的黑眼圈,在白纸般的皮肤上浓重的颜色总是很醒目的。她的身材很纤细高挑,套着一件洗得白青色长袍,那袍子穿在她的身上,毫无曲线之美,就像挂在一根竹竿上,空落落的。

她的表情很冷,活像全世界都欠她几百两银子似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抿得紧紧的,眼神看人总是很轻蔑的样子,或许她并没有看轻别人的意思,或许她天生就长了一双刻薄的眼睛,但是她的态度也实在太傲慢。

这女人甚至都没询问何家福的意见,就面无表情的在何家福的对面坐下。

何家福觉得他该表示一下自己的友好,于是他举了手中的酒杯朝她和气微笑。丁大叶熟视无睹,可怜的何公子就这样被无视了,她几乎连正眼都懒得瞧他一眼。何家福轻轻咳了声缓解下尴尬的气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见她低头微折眉,干瘦的手伸进衣袖里掏了半天,摸出来了三个铜板,排成一排,摆在桌上,她抬起手招来了店小二。

店小二肩膀搭着一块白色抹布笑嘻嘻地跑来,他望着桌上一字排开的三个铜板,堆了一脸的笑像变戏法似地一下子消失,他板着脸,面色不太好,任何一个开门做生意的见到这种穷酸的客人都不会有好脸色。丁大叶懒懒地撑着下巴,她对着店小二礼貌道,“小二哥,麻烦上两个馒头。”那说话的神情毫无羞愧,反倒像是一个纡尊降贵的客人。

店小二施施而下,过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端来一碗馒头,他将一碗两个馒头扔在桌上,这碗碰地撞在桌上,碗里的馒头在碗沿打了转被一只干瘦的手稳稳地抓住,丁大叶伸手拿了一个馒头,也不和着水,麻木地一口口的吞咽着。

当丁大叶准备吃第二个馒头时,门口走进来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少年,扬着黑浓的眉毛,眼睛是狭长的,鼻子是高挺的,下巴是尖尖的像一只狡猾俊俏的小狐狸,眼睛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圆滑,漂亮的脑袋上松蓬束着一把黑顺长,他瘦削的左肩膀上扛着一个青布包裹,这个包裹里也不知道放着什么,沉甸甸的压得他整个人几乎都朝着一边倾斜。

这个少年径自朝着何家福这桌走了过来,只见那少年抬起手,啪地将包裹扔在桌上,沉重的包裹坠在桌子中央,震得桌上的盘子杯子都跳了起来,酒杯上的酒甚至溅了何家福一身。

这个少年大大咧咧地在何家福的身边坐下,眼睛却是看着何家福对面的丁大叶,“姐,他妈的他们坑咱们!”少年的嗓门很大,震得何家福耳朵一直嗡嗡作响。

丁大叶抬起脸,冷冷地瞧了眼桌中间的包裹,继续咽手中的馒头。何家福礼貌地不去看那包裹,但是他实在是很好奇包裹里到底放了些什么如此的沉重。他环顾了下四周,现这个屋子里的人大约都很好奇这沉沉的包裹里的东西。他忍不住笑了,因为一大馆子的人都正襟危坐但又眼神飘忽瞟过来的表情实在太有趣了。

但是显然有人不高兴了。那少年冷冷地盯着何家福,“他妈的,你笑什么?”

丁大叶一巴掌打在少年的后脑勺上,这一巴掌又准又狠,正挥在少年后脑勺中央,“我自小是怎么教你的!再给我满嘴浑话,我就把你耳朵拧下来,他妈的。”她淡漠地啐了一口,少年摸摸后脑勺,朝着丁大叶吐吐舌头,丁大叶终于拿正眼瞥了下何家福。

只见何家福一身宝蓝色长袍质薄而名贵,更显长身玉立,一流墨用一条白玉长锻束起,显得俊美无畴,清隽出尘。事实上,打从何家福走进这个小酒馆,所有的人都偷偷注意着他。他的身上散着身为名门的那种如悬在天上星辰般高不可攀的气质,却又给人一种亲近平和的感觉,两种本该冲突的感觉是那样的融洽,没有丝毫让人心中不舒服。

正在这时,少年伸手给自己倒茶,手肘不慎碰到包裹,那包裹一下子就滚下桌,在空中系着的布结子散开,一大馆子的人眼睛都朝着这里盯着,心眼儿都提到了嗓子口,一晃之间还不待人看清包裹里到底是什么,一只纤细干瘦的手轻轻地在空中托住了包裹,丁大叶反手将包裹按在膝盖上,手圈着包裹稳稳地将它掩了个严严实实的。

何家福面无波澜微笑地看着她,丁大叶冷冷地看着何家福。

这双眼睛真是一点也不可爱,何家福在心里想。

丁大叶的眼睛幽暗如一汪深潭,略显孤冷清傲。她的目光就如一把利剑,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看穿别人的心,摄人心魂,让人不禁要退避三尺。

何家福瞥了眼放在丁大叶膝盖上的包裹,那少年脸上有一丝的懊悔,他老实乖乖地望着丁大叶。

虽然刚刚丁大叶动作飞,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何家福却已经全都看清了,这包裹里有十一条珍珠项链。珍珠项链并不十分珍贵。但是若是那珍珠每颗都有龙眼那么大,每串都有二十颗大小圆润的珍珠那真是价值连城了。珍珠项链的旁边,还有八块玉石,那玉石每块都没经过雕琢,却晶莹透亮。

丁大叶绝对不像是该拥有这一包珍珠项链玉石的人,

她到底是谁?破旧的外袍,寒酸的出手,脾气暴躁的少年,还有着这么一大包的珍珠玉石。

何家福拂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麻烦的事情,他从来不愿意多想,既来之则安之,若有事真要生也只需坐观展。

角落一桌里,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何家福马上就注意到了他,因为他隐隐感到了一股杀气。虽然凌乱的遮住了醉汉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醉汉掩藏在头下的眼睛是两把刀,锋利的刀,他即使在竭力地掩藏着这种尖锐,仍然逃脱不了的何家福的眼睛。

这醉汉的眼神比丁大叶的眼神更骇人,像是随时随地要从别人的身体上剜下一块肉似的。

他死死地盯着何家福这一桌,这醉汉当然不是在看何家福,何家福虽然是个漂亮的男人,是个比同桌的丁大叶和少年更漂亮的男人,但除非有断袖之癖的男人才会如此用这种贪婪充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另外一个男人。

店小二点头哈腰的跟着醉汉身后送他,舍得喝酒,舍得点菜,舍得花银子的人在这个酒馆里都该受到宾至如归的服务,都该受到至高无上的尊敬。

少年和丁大叶如完全没注意那个醉汉的模样,少年嘻嘻哈哈地伸手掰了半个丁大叶手中的馒头,丁大叶虽仍是面无表情,眼神却柔温了许多,她哼笑一声伸手为他擦去嘴角的碎屑。就在这时,醉汉正当巧经过何家福那一桌时,虚浮的脚步突然轻便,他身子一矮,长袖飞卷,就想掳走了丁大叶膝上的包裹。

伸手正在少年唇边擦碎屑的丁大叶眼神一凌,突然手猛然暴长,两指成剪直扼向醉汉的咽喉,迫得他收手自保,在他反手挡住丁大叶手指的时候,她一拔藏在腰际的薄翼软剑,右腕一振,蓦地剑气逼人。

何家福见少年并不惊讶,悠闲地翘着腿,双手环胸笑嘻嘻地看着丁大叶和醉汉恶斗。丁大叶的剑法很怪,看似毫无章迹可循,却处处暗藏杀机,招招都是刺人要害,狠毒得不像女子该练的。

薄剑幻化出片片剑影,密实如山,风雨不透,将醉汉牢牢地罩在剑网下,醉汉的脸越来越死白,双目尽赤,他脚下一矮,险绝躲过闪电般直指他脖颈的剑招,却不知道这只是丁大叶设下的虚招,她脚步不动弯腰一旋,迎面又是一招如飞鹰扑兔凌厉,待那汉子侧身再想躲过时,薄剑已经朝他罩门劈来,他凄厉惊嚎,眼看就要一击既毙,丁大叶冷笑一声,剑锋一转,唯用剑背重重地砍在他胸口。

铿一声,那汉子突然直挺挺地飞了出去,背部咚地闷想一声撞在门槛上,他艰难地伏地颤抖地想爬起来,少年已经箭步冲上去就单膝跪在他脊背上,抓起他的手压在地上,醉汉仰痛嚎,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喷出,他晃了晃,无力地面朝地趴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丁大叶再也不看地上的汉子一眼,少年麻利地用绳索将地上的汉子绑了起来,他得意地拍着他沾满泥污的脸,“嘿,又有了五百两银子。”

这一场恶斗在顷刻间就结束了,酒馆里上至掌柜的,下至客人店小二,全都张大了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甚至都没怎么看清楚丁大叶如何出手,就看到那醉汉像被抽去筋骨的皮影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少年激动地用他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姐,咱们在这里潜伏了这么多天,终于把这家伙逮到了,”他凑近了她,“你是怎么猜到三手醉盗会忍不住出手的?”

丁大叶面无表情地撕了一块馒头在嘴里喃喃道,“没有人看到桢家的珍珠项链而不心动,更何况是三手醉盗。”

少年道,“姐,这次真是一石二鸟,咱们既替托镖人护送了财物,又用这珍珠项链引来了三手醉盗帮官府抓了人。”他开心地贴着脸在桌上,脸上充满了期待,“这次的报酬,可够咱们好好过上大半年了。”

丁大叶一伸手,店小二马上就飞奔了过来,他的笑容是他自打娘胎最谄媚的,他的服务是他开始做店小二开始最真切的,他说话的声音是比对他喜欢的隔壁街的小陶儿更轻柔的,他问,“您还要些什么?”

丁大叶显然是被他的热情惊了下,她愣住,半响才面无表情道,“你们这儿的汤是免费的吧?我渴了,你给上一碗。”

店小二顿时僵如一尊石像,他怔怔地盯着丁大叶看,如同在看一个怪物,少年眯着如狐狸般狭长的眼睛道,“他妈的,你是没见过女人吗?还看什么看!”他挥了挥拳头威吓,丁大叶翻了个白眼,又一掌狠狠地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的脸拍扁在桌面上。

店小二端来一碗汤时已经轻飘飘地,他飘来一句“客官慢用”又飘飘然地离去。少年喝了一口丁大叶喝了一半的汤突然道,“姐,忘了跟你说个事。”

丁大叶哦了声,少年气愤道,“刚刚我去那让我们帮他们代送镖的镖局,每次重的累的活都让我们做,给的银子却是托镖人给的一半,这次他们还少给了咱们一百两银子,就把我赶出来了!”

丁大叶又哦了声,她淡淡对少年道,“你吃快点。”

少年疑惑地抬起头,丁大叶慢条斯理地冷冷道,“等你吃完了,我们回那镖局,打断他们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