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就把他送来这里,听凭您的落了。”术忽难随手把他碍事的手肘挥开,继续解释道。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迟疑着回过头,阔里吉思没有躲藏,就站在她身后数十步外望着她。此时骄阳已西斜,橙红的光从为她身后倾泻而下,为这抹清瘦的侧影镀上了金箔,将她略带讶异的表情刻画出鲜明的光与影翳。

她以为,他就算是骗她,安慰她,哄着她,也会说姑姑过得很好,已了无遗憾了。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每一个安慰她的人都说过相仿的话,他们自以为了解,自以为体贴,却无疑是在敷衍她的关切。而他,却是唯一一个对她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孩说实话,而不计后果的人。

“你……!”她莫名脸颊绯红,匆匆躲过帐内光线不叫他看见。

“皇祖,孙儿……晚上睡不着。”她一低头,乖乖交代了。

见爱牙失里在迈来迪的服侍下套上粉棠色的夹袄,又围上初猎打回的白兔绒围脖,宛然出水芙蓉,更衬着一张小脸精致夺人。

“废话。她知道了,你我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么?可仁啊,她毕竟是忽必烈的子孙,是大元朝的公主,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接着,不等她答话,拖过一只手来小心的拆下已经松散开的五条沾血的棉纱布,将那断裂的指甲和渗血的指尖暴露在空气中。

他没有回答,亦陷入了这样的疑问。

不仅如此,此人身上没有这些年来跟踪潜探的常客们身上所通备的武学功底,更不像那些“故人们”,具备训练有素的夜探之术。

她的姑姑,不该被封闭在黑暗中,不该像她的母亲那样腐烂,臭,肮脏,死亡。

“哦?”阔里吉思想送她个久别的微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笑容完满。

“你干嘛老说我。”他挥手制止身后追赶的人群,轻手轻脚的下马,马蹄子不安分的踢了踢地上湿润的泥土,溅了他那宝石蓝缎面绣青蟒的袍子三个大大的褐色泥点,他气不忿的正要抽那匹倔马,听到前面爱牙失里闷声笑他,他连忙回了两声傻笑,忘了教训自己跟前的畜生,跑到他们俩身边。

可仁无奈的笑着摇头,旋钮开玉盖,“公主快抹上吧,别烙下疤了。”

自战功显赫的伯颜年初被调任回京任左丞相起,铁穆耳便经伯颜的推举,继任了他在枢密院事和林分院的职位,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没有回过京城了。这婢女见她质问,心有忐忑,一紧张竟将王爷搬出来,这可是个谁都能抓着的低级错误,哪能骗得过迈来迪。

她撅着嘴在窗台上坐着,心里全是不开心。

“大…大哥?她…好像比我还小啊。”他身边的男童一脸难色的望着高大英俊,一直以来都是他心中偶像的大哥,说道:“要是她被指给我倒是可能,给大哥您…这…早了点吧?”

“傻丫头,昨儿个你不是也在那里听着呢么?怎么吃饱了肚子,闷头睡一觉,就全忘了?”忽答迭迷失轻哼了一声,懒散的放下暖手的釉里红圆底儿茶碗,抬手勾了一下自己耳边松散的鬓角。

“桑哥,怎么回事?你又闹事了?!”御座之下,勋戚济宁郡王蛮子台的声音响亮,任谁也看出桑哥不剌肩膀上不争气的一颤。

她不假思索的提起水蜜桃色的汉装襦裙踏上那九级象征天地阴阳帝王将相和的台阶,走到御案之前,忽必烈招手让她再靠近,她看了一眼旁边用眼角瞄着她的皇后南必,她那年过中年已显露老态的脸上勾起一道浅纹,说不清道不明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象征最高权力的龙椅的。

铁穆耳低头看着她,灯色昏暗,看得并不真切,但是这一低头的动作,倔强的斜影,隐约能看到她磨牙时脸蛋轻微的抖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他十六岁时的一夜风流,也不是一场荒诞无稽的风花雪月,来年不见,那个影子……或者说,那个不能提起姓名的女子,他是记得的,记得刻骨铭心,记得肝肠寸断,却要义无反顾,矢口否认。

“你这个跟头摔得倒像那么一回事,本宫今日姑且就算你过关了吧。”

话如利刃,割剜着忽答迭迷失的心,而她不能再纵容她,她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来亲手保护她,教导她。属于她的命运已经到来,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成长起来,成为能够独立生存在宫廷里的女人。

“这位小师父年纪不过七八岁,何以大师动用清水院众亲自下山迎接?”

不等桑哥不剌答话,怀中的爱牙失里扯着脖子大吼:

“请吾王明示。”近臣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兴致,目光灼灼的盯着半步之前缓行的少年。

“嗯!”爱牙失里信誓旦旦的点头答应了。

爱牙失里在她面前很少闹腾,但也不是消停的主儿,这次却是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瞪着大眼望着忽答迭迷失细腻的动作,看看她的手,看看她的脸,看看她手里的手巾,最后看看自己被擦的暖呼呼,竟也白嫩嫩的爪子,傻呵呵的笑了。

当日在浣衣监,被打的昏头昏脑,也未看清忽答迭迷失这个打扰阎罗王来接她的人到底长得怎么一番模样,只觉得她的身影像道不可思议的光,在那群人里特别的显眼,又不扎眼,温润润的影子,清幽幽的来去。

与她残酷的生活和未来落寞的命运相关的,只有她的母亲,被铁穆耳一夜风流,朝阳抛弃的南人奴隶浣衣女,卑微到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子,她生下了她,以死亡为分界,抛弃了年仅四岁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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