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邺自那天听了守城士兵的汇报,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表面上还佯装镇定,对谢文仲谦和有礼,对云初甜言蜜意的。然而那一点焦躁的心情,却总也逃不过云初的眼睛。

云初低头一看,自己这一身太监的衣服,下摆也被扯破了,的确不雅,便点点头,道:“成!”

小太监大概和周邺年纪相仿。云初扒了人家一身衣裳,自己穿的心安理得,只是稍稍有些小,扭脖子时费力的很。

洗漱完毕,云初的贴身保镖进来了,摇头摆尾的把前爪搭在他肚子上,接着含情脉脉的淌了他满身口水。

看大门的歪嘴子可不是吃素的,在哪儿和章大人嚷嚷了半天,一直到章大人抽了佩剑出来,抵在他那张长的乱七八糟的脸上,以示要动真格了,歪嘴子才松了那只抱住人家大腿的手。

这回在边境扰民的,只是蒙古人里的一批逃兵,已经算不上兵卒,至多是匪类。仗着有力气有武器,为所欲为。加之不能自给自足,充满了亡命之徒的拼搏精神。

此地偏远穷困,连个驻守部队都没有。蒙古鞑子一过来,便是如入无人之地,先是把当官的和当地的名门望族抓起来,杀鸡儆猴的来一场屠杀。

县令也是个聪明人,当下便慌忙的拿刀口抹了脖子,死的倒是利落。可怜他剩下的家小,男丁被绑了塞进大锅里活活煮熟。女眷被那帮强盗糟蹋了干净,孩子也绑住带走。

百姓被堵在小城门里,根本出不去,土匪们放开了怀,在村子里抢。见了男人就杀,见了女人就奸,总角孩童便绑好了随身带走。

云初面对绿褂子的刺史大人,瞧着他那副怂蛋的样子,心里十分的瞧不起。在感叹边境战斗力的同时,也为这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感到乏味。

可惜他是没看见清流县的惨状。

周邺被四五千个亲卫兵簇拥着,风尘仆仆的赶去县城里,着实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

这一点云初想的很对,周邺一腔热血,是把国当做家的人,清流县自然也是他的子民,归他管辖,受他保护。现在这么血腥的一幕就生生落在眼里,对他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

清流县方圆几百里,少说也有好几钱户人家。竟然是死一般的寂静着。

周邺带着几个贴身的侍卫,在半月前便被屠戮烧抢一空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来回走。

有几幢看得出来是富庶人家的宅子,也被烧成了一片焦黑的碳,后来的日子大概是下过雨,残余的房椽子也最终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马蹄踏过木匾,只剩半边的一个“梅”字,咔嚓一声碎在人群身后。

周邺夹着马肚子,又往前走了一截,到了一处村民的住所,便持着一把短刀跳下马背。

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男人,仰面躺在自家稻场上,背后凌乱的扑着一地鸡鸭毛。

周邺慢慢走过去,看他四肢怪异的扭曲着,想来是被折断骨头。

那人齐胸以下血肉模糊,腹腔之间,恐怕是腐烂已久,已然生出大片莹白的蛆虫,上面雌伏了一层指头大小的绿头苍蝇,被周邺的生人气冲到,一齐乱哄哄的飞起来,出嗡嗡的声音。

周邺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抬脚跨过男人的尸体,推开那半掩的门走进去。

整个茅屋都弥散着一种阴湿腐败的恶臭。

显然是经过一场浩劫,屋里几乎空荡荡的抢无可抢了。

年轻的女人被精光的绑在长条板凳上,嘴里塞了布条,就这么睁着一双眼,开肠破肚的死在那儿。

血早已干涸,枯萎的皮肤覆盖在胸前白森森的肋骨上,灰败的断骨残垣断壁般,指向结了一层厚实蜘蛛网纸窗。

周邺透过那半残废的窗口,看到自己的队伍就在不远处候命,太阳光非常刺眼的照进来。

“这家的孩子是不是逃走了?”周邺问一个跟上来的小兵。

小兵摇头道:“全村的孩子几乎都被绑走了。”

“绑走了?”

“是啊,”那人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侯爷可能不知道,转乱的时候,官兵饿的极了,是要带着孩子权当做会走路的牲口……”

周邺不能领会其中的意思,皱着眉头看他。

小兵顿了顿,使着劲儿看周邺的脸色,最终吞吞吐吐道:“牲口……就是没了军饷,便把那些小孩子就地煮熟了吃……”

周邺听完,忽然觉得眼前一昏,胸腔里一阵混沌,没来及掩嘴,便“哇”的一口,吐在一边。

再强撑着站起来时,眼前晃着那莹白的蛆虫,之后便全身微微打着摆子,一刻不停的出冷汗。

云初和王刺史打完交道,几乎要打瞌睡。

他觉得和他说话,还不如听那个日日粘着他的少年说些甜言蜜语。于是对他抗击敌军的能力,是劈头盖脸胡乱一通骂,随后转身回了专门给高级将领安排的住所。

周邺也已经是回来了。

云初一踏进门,便看见几个贴身的侍卫围在床边,有人端痰盂,有人端清水,半跪在那里忙活。

云初吃了一惊,凑过去一看,果真是周邺,而且看上去,比起身体不适,似乎更倾向于那天听到边境灾情的表现出来的——苦大仇深。

周邺见是云初来了,眼里有了些光,却仍是心情抑郁,不想开口说话。

“怎么啦?”云初拉住一个手里搭着一条白毛巾的人问。

旁边一个人答道:“少侯爷今天去了清流县,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云初愣了一愣,没说话,却已经猜出了大概。

“都出去吧,”云初指着他们道:“哦,你,把方巾和脸盆留下来!”

等人走光了,云初掩了房门,用方巾给自己擦了汗,才转身走道床边。

“怀上了?”虽是揶揄,语气已然放缓三分。

“说反了把?”周邺带了疲惫的笑意,终于气若游丝般的开口。

云初皱着眉扶他起来,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来什么味道。先是在他脸上手上额头上扎扎实实的一阵乱摸,又探到衣袖内,现他盗汗的厉害,忍不住叹道:“小孩子一个,还总是要学人家压人,这身体渣的,快比上林妹妹啦!”

周邺刚打算问林妹妹是谁,却觉得云初细瘦的胳膊使了力气,整个埋进自己怀里。

“就是为了天下,也得健健康康的才好……”

云初声如蚊蚋,喃喃道。

心里仿佛蓄满水,一波接着一波,潋滟起伏,湿润柔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