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敦孺的样貌和记忆中的比起来年轻了些,头发也没记忆中的花白。但那身上那股气度一样的凌厉从容。见到前世的恩师,林觉不免有些激动,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第三日清晨,风停雨止。虽然天空中还有层云飞渡,但云间缝隙已经露出蔚蓝的天色来。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场飓风算是过去了。这种飞云也许会下几滴雨,但根本不足以持久。耽搁了两天的活儿需要赶紧去干,两天的损失要赶紧弥补。所以飓风之后,城里反而一下子变得更加的繁忙和热闹。

林虎早就已经咬牙切齿了,闻言答应一声冲过去‘卡拉卡拉’关上院门,上了门栓。

林觉放轻脚步穿林而过,他不愿打搅这些人。虽然现在这些人都是普通的学子,但林觉知道,这些人当中不久后便有考上科举飞黄腾达之人。上一世自己考中科举之前,这松山书院可是出了不少朝中要员。他们的名字也都逐一被刻在后山的崖壁上。那是书院的传统,但凡考上科举的书院学子,都会在书院的主持下在后山崖壁上刻上名字。上一世林觉也名列其中,只是当他列名于上的时候,那崖壁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有了数百个人名了。

林觉冷笑不已,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黄长青上午的表现背后的原因。黄长青要抓自己的把柄便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在林宅外边的街市上犯事,这或许正是他不加阻挠反而表示赞成的原因。

“林觉?”黄长青脸色阴沉起来。

绿舞忧愁的看着林觉道:“是宅子里的两个小厮。因为不常见,所以不太想的起来。但我现在想起来了,他们是主宅院子里的小厮,一个叫阿平一个叫大权的。他们都是黄管家手下办事的人。”

“少废话,来个人往她嘴里吹气。听我口令,我数到十五下,便猛吹一口。”林觉满头都是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湖水,发髻也湿哒哒的,整个人形象极为不堪。

“知道了。”林虎摆摆手,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林有德坐谈了一会儿,林觉发现林有德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迂腐,他还是有坚持的。从他的言谈中,便知道他要考上科举的决心非常之大。只是连续的失败已经让他心气低沉。

老妇在旁给林全行礼,林全拱手还礼。老妇忍不住道:“林全公子,家主也太狠心了吧。我家老头子怎么也算是忠心耿耿为林家出力办事这么多年吧,怎地一点小事便打成这样?他这把老骨头能受得住么?烦你在家主面前说一声,就说……”

林觉瞪着这个面目丑恶的老妇,冷笑道:“大娘,为长辈者要有长辈的样子。身为长辈却不知自重,岁数再大,辈分再高又有何用?你想和我去见家主么?好,那咱们就去请家主评评理。你们踹开我的院门,对我已故的母亲污言秽语的咒骂,倒要瞧瞧家主会不会支持你们这么做。说白了,你们就是不忿家主之命。家主让你们把月例银子还给我,你们便不开心,所以跑到我这里来吵闹,实则是对家主不满。到了家主面前,倒要瞧瞧家主怎么说?”

不过,经历过上一世的十二年的人生。林觉却也发觉,大周朝跟真实历史中本该存在的大宋朝有很多相似之处。譬如重文轻武,政治开明,文化商业极为发达。再比如朝廷机构臃肿,体系庞大,职能混乱等等。可以说,虽然朝代走向了另一条岔路,但在相同的历史进程之中,不同的朝代却有着相同的境况,这或许是时空进程中的必然,又或者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林伯庸连骂荒唐。黄长青脸色也极为难看,但他任旧不想放弃,沉声道:“就算徐子懋背诵不出那篇文章,也不表明林觉公子会背的出。林觉公子背不出,那便还是输了。”

黄长青也怒道:“小公子可不要乱来,抗拒家法,那可了不得。后果可太严重。”

“徐山长。叫你来是来验证林觉公子所言是否属实,可不是来听你教训学生的。”黄长青再一次打断徐子懋的话,快步走到徐子懋身旁道:“你只需考教其是否言过其实便好,其他的话多说无益。”

林伯庸点头道:“好。有些骨气,是我林家的人。你说。”

林全皱眉道:“怎样?这是宅子里规定好的数目,家主同意了的。”

“上月二十三那天,我确实去了灯笼胡同,进了富贵赌场。但是我是不得已才去的。上月二十二那天,我家二闺女忽然生了急病,烧的浑身火烫。我和孩儿他娘忙请了郎中来瞧病,诊断是热毒之症,须得立刻治疗,否则有性命之忧。我们拿出家里积攒的全部十两银子来,请了回春堂的张神医来家里给二闺女瞧病。可是那十两银子根本顶不了几剂药。张神医说了,这热毒之症要连续吃五天的药,一天三剂,那便是十五包药。大概总共要花三十几两银子才能瞧好。我那十两银子,一天都顶不下来啊。”林有德满脸愁苦,絮絮而言。

林全点点头,大声招呼一旁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道:“还愣着作甚?还不来行家法么?”

林家众子弟齐声喝道:“绝不敢忘,牢记于心。”

“我知道了,我喝几口茶便去睡。谢谢你。”林觉微笑道。

所有的犯人都在哭喊哀嚎,都在咒骂恳求,然而西北角上,一名面目英俊五花大绑着的中年人却没有任何的挣扎和叫喊。他抬起头来,双目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屠杀,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恨和恐惧,却仿佛带着一种解脱的释然。

“老夫担心他怕在多一个人面前丢脸,特别还是个姑娘面前。年轻人脸皮薄嘛。”方敦孺毫不留情的道。

林觉微笑道:“先生多虑了,方姑娘当然可以来。我也不是个怕丢脸的人。”

……

午后时分,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数里之外,一道青岩山崖高高耸立。山崖上方郁郁葱葱,绿树之上是蓝天白云,景色甚是悠远雄伟。从方家小院到山崖之间的两三里之地,便是天然的后花园。绿草如茵,花树繁茂,幽静安宁。

方敦孺林觉方浣秋三人头顶斗笠走在通向山崖下的草地上。方敦孺负手缓缓而行,林觉和方浣秋慢慢的跟在后面,也不说话,只跟随方敦孺走走停停。

三人一直行到山崖西方的那处小潭旁,这才停下了脚步。这座小潭是汇聚山崖上的水流冲积而成的一个数十步方圆的池塘。小潭中高高低低满是荷叶,或大如蒲扇,或小如绿芽,满眼绿色之中点缀着很多盛开的粉色荷花。有的含苞如箭,绿色的花苞顶端带着一抹亮丽的红色,甚是喜人。

方敦孺站在水潭边望着满塘碧荷面露微笑,他喜欢荷花,这片荷花也是他亲手所植。起初只是一小片。十余年间,已经蔓延满塘。年年夏天这里都是一处盛景,也是他最爱来赏玩的地方。

“爹爹。你不是说要出题考考林公子么?半天也不出题,难道是个无题之题么?”方浣秋顶着小竹笠的样子甚是娇俏可爱。她手扶一片荷叶,笑问其父。

“什么无题之题?叫你莫看那些闲书,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之想。”方敦儒佯斥道。

方浣秋放眼看着满堂荷叶荷花,忽道:“要不便以这荷花为题如何?岂非应景?只是难了些。古今中外,关于荷花的诗文太多,好的也太多。珠玉在前,林公子怕是吃亏了些。”

方敦孺抚须点头道:“秋儿这题目出的好。不简单却也不难。至于说能否写出新意来,这正是考究人的地方。林觉,便以荷花为题吧,诗词文章都可以。”

林觉拱手道:“遵命。”

林觉看向荷塘,脑中思索着。但见方浣秋站在荷塘之旁,一身朴素的衣裙,却清丽自然,宛如清水芙蓉一般气质出众。此情此景瞬间让林觉记起了一篇关于荷花的文章。于是微笑着转过头来。

“有了?”方敦孺吃惊道。

“在下不才,确实有了一篇文章。还请先生指教。”

“哦?”方敦孺大为吃惊,他本以为是一首诗或者是词,却不料林觉说是文章。诗词短小,有格律可依,可以段时间便写就,无非便是好与不好的问题罢了。但文章则不然,长度长且还要起承转合点题立意。口占诗文不难,倒没听说过口占一篇文章的。

然而,林觉已经开始朗诵了:“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方敦孺瞠目结舌,不自觉的叫了一声:“好!好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妙句,妙极!”

方浣秋站在下方水塘边的青石上,眼中异彩连连。娇声嗔道:“爹爹,莫要打断他思路。”

方敦孺忙道:“对对对,你继续。”

林觉心中暗笑,这篇散文上初中便背的滚瓜烂熟了,便是插一万句嘴也打不断自己的思路的。当下继续诵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好!”方敦孺大力的拍了一巴掌,大声笑道:“好个同予者何人,好个花中之君子。好文章,好文章。既咏花又咏人,咏物而言志,且立意孤高,不同凡响。大赞。”

方浣秋再次娇嗔道:“爹爹,你又打断了他思路了。”

方敦孺笑道:“若我所猜未错,文章该到此为止了吧。”

林觉微笑道:“正是,短了些,但确实结束了。”

方敦孺笑道:“不短不短,结束的正好。该表达之意已尽在其中,后边再有便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了。好文章。老夫都不得不佩服。”

林觉拱手道:“多谢先生褒奖,这篇文章其实为先生所作。在下觉得,先生便如这莲花一般。铮铮君子,出淤泥而不染,卓尔不群,不与同流合污。”

方敦孺哈哈大笑,抚须看着林觉道:“老夫知道你是在奉承我,但这种奉承老夫确实难以拒绝。你很懂老夫的心,这让我觉得你似乎另有什么目的。不过即便你有什么别的目的,就凭你这刚才这一篇文章,老夫也可断定你不是个作恶的人。老夫接受你的奉承。”

“爹,你说的什么话?哪有这么说话的?”方浣秋又一次嗔怪道。

林觉微笑道:“然则先生肯收我为弟子,点拨教诲我么?还是说还需要再考一考我。”

方敦孺摇头道:“不需要了,这一篇文章便已足够。我收你为弟子便是。你也可以来书院读书了。不过我方敦孺曾说过不再收弟子,你倒也不用声张。你只需在书院读书便可,空暇时可来我这里说话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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