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四下一片寂静。

琴心趁众人熟睡之际,悄悄上了湖心亭。这湖心亭并非名叫湖心亭,它的名宇事实上叫望月亭。名是望月,那自然是君府中赏月的最佳地点了。

快十五了,月近回时,便是十五。此刻明月高挂,若是能对月品茗,该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琴心眼在望月,心思却不知飘往何处去了。

中午的家宴,说是为三少爷洗尘,一大桌子的佳肴美食,吓得她不敢动筷。富贵人家的规矩多如牛毛。即使她失忆,旁人也认为她潜意识里多半也是会一些的。偏偏她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如此繁复的程序,她是一丁点儿也不知道,只能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君夫人当她还怕见人;君老爷当她真忘了该怎么做,特意为她省了一切程序,教她放心不少。但是,她为何还会食不下咽呢?

就是为了她身边那一只狐狸。

君砚似乎时时在提醒她,他已看出什么,却偏不点破,教她好不担心。偏偏在席上他殷勤得紧。

先是以亲近为由,坐到了她身边的位子上,然后为表关心,猛挟菜给她,声称每道菜都是她最喜欢吃的。她面前的菜堆得跟座小山似的,看了就叫人吃不下。好在女孩子家只需沾沾唇,便算吃过了。但是也害苦了她,她平时要吃两大碗米饭,在那里面对如此美食却不能动筷,真是折磨人。但为免她不雅的吃相贻笑大方,也只好委屈她的肚子一下。反正回房后还有好吃的在等着她,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小翠真是个贴心的丫环,以后可要记得好好谢她才是。

不知不觉,琴心陷入沉思之中。不多时,禁不住瞌睡虫的侵袭,沉入梦乡。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细看半晌,方把提在手中的披风盖上琴心仅着单衣的身子。

是君砚!

其实,自她离开了琴心园来到望月亭时,他便知道并且一路跟着。她的身子极单薄,若不是练过武,怕早就染上风寒了。看来,她也并不懂得照顾自己,还需有人在旁时时照应着。这样的一个女子,却可以为旁人做这种事,不知该说她有义气,还是说她没脑子。据说那人是她的师兄,这或许可以解释这一点。

然而,他仍是不免要担心。小妹不肯回来,因为知道爹是个老顽固。但,事情总得有解决的一天,拖久了,爹娘难免会起疑。饶是她再聪明,终究会有露馅的时候。

小妹拜托他照顾她,他答应了。却仍不太能苟同他们冒险的冲动做法。但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也不能当众揭穿她,到时候若掀起轩然大波,不仅累及小妹,也会害了无辜的她。

他是不忍,他承认。

她的脸是小妹的脸,秀致美丽。但不知她自己的脸又是怎生模样。人之皮相不能长久美好,他明白。但是他却希望见到她的脸。他想知道,有一双能撼动他心神的眼眸的女子,会有怎样的一副容颜。

琴心动了动,他猛地缩回手,琴心却并未醒转。

他自嘲地笑了笑。她并不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小妹啊。

双手敛后,君砚背对着琴心。今夜,月色似乎太柔和了些。他重重吐了口气。自初见面时,他便在试她,她应该是知道的,否则不会起防备之心,时时拿戒备之色对他。可见她是挺聪明,却不知他其实已知道全部事情,只待她开口承认。然而,若叫她对见面不到一天的人承认她自己并非是他的亲生妹子,即便是三岁孩童,也断然不会做出此等鲁莽之事。所以,他势必会找机会告诉她,只不过没那么快罢了。

他有玩心,他也承认。

每每见她灵动的眸中露出恼怒之色,他就觉得好玩,若是初见面就把一切都摊开,岂不很没意思?况且她生气时的神情极为动人,即使只是微有怒色,即使顶着小妹的脸,他也不会把她当成琴心,挺奇怪的一件事儿。

阵阵风吹来,吹起亭内柔软白纱。

琴心颤了下,已自梦中醒转了来,揉揉有些酸疼的眼,心下决定以后再也不趴着睡了,害她肩膀好疼。正要捶肩,触手处只觉得冰凉一片,反手一扯,她呆了下。她的身上何时有了件男子的披风?仔细一闻,还有淡淡的藥草味。难道是…

她抓紧披风,转过身“呀。”往后跃了一步,直撞上亭柱。

这人怎的阴魂不散似的,突如其来地出现。两次见他,都没好事。第一次,害她跌下桥,差些让她成了鱼虾的美食。虽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始作俑者却也是他。此次又害她撞痛了手臂,差些吓破了胆。

听到她小小的惊叫声,君砚转身面对。见到的却又是她似要冒火的双眸。“小妹,你醒了。快来坐下,陪三哥聊一聊。”

绕过桌子,琴心拥着披风,坐到对面,却不拿脸对他。笑意浮上他眼:“小妹,现如今虽然你已不记得我,但好歹咱们也算是认识了。我可是你的三哥。咱们之间,不用如此拘束吧?”

琴心暗自咬牙,终于肯抬眼瞧他:“三哥。”眼前一花,一杯茶已递到她面前。

“这才对呀。来,喝杯茶暖暖身子。瞧你穿得如此单薄,怎么不在屋子里呆着,反倒跑到亭中来了。”

“我,我睡不着。”她低声答道。望着眼前茶水,暗自惊讶。茶,是袅袅升烟的,似是才泡就。在倾刻间便可使凉水生温至沸水的热度,较之师兄,恐怕还犹胜之吧。

“是睡不惯吗?无妨,久了便习惯了。到时候,三哥想邀你赏月还怕找不到机会呢。”

睡不惯?这是何种说法?她素来想睡便睡,客栈也好,破庙也罢,即便是露宿山林,只要一沾枕,不消片刻,她就可入梦,睡不惯,可以说她是因为失忆而不惯,当然也可以讲成另外一种意思。只是,他的意思真是这样吗?

琴心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吧。

“不愿与三哥一起赏月吗?”他把她无意的摇头自动理解成别种意义“唉,小时候,你可是老爱拉着我上望月亭来赏月。如今,却不愿了吗?”话中似有指责之意。

“我,我…”她咬了咬唇“你虽是我三哥,我却是没有半点印象,所以若要我像以前一般与你相处,那是不可能的。”她有些着恼,不明白为何因他的话,心中会有恼意。

他恍然大悟地:“瞧我,老是忘了你已不记得这些了。却总是以为你还是以前的琴心。但是,咱们毕竟是兄妹,再生疏,这关系是断不了的。”她有些恼了,却又为何?方才这话,是在探她,却不料会引起她如此大的反应。看来,她不太能沉住气,不是件好事。或者,他该现在就揭开一切?

一阵冷风吹来,忍不住地,琴心微颤了下。“瞧你,风这么大,还穿这么少。快把披风披上。”作势要帮她披。

琴心侧了侧身“我自己来。”原不想披,怕他又要来大段训话。她并非娇弱之人,练过武的身子,比常人能耐寒,为使耳根清静,披上也无妨。何况这夜里还真有点凉呢。

“啊!”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兴奋起来“小妹你又记不记得,这件技风还是你替我缝制的呢。大约是七年前吧,你学女红不久,却定要送我亲手制的生辰礼物,结果把十个手指都弄得满是针孔。”

披风是挺陈旧,却因料子好,未曾有破损之处。针法也挺拙劣,但若教她缝制,只怕连一角都缝不好。洗衣做饭难不倒她,可她硬是对这针线活没辙。银针在她手中可以是暗器,却绝不会用作缝衣之用。她与老头子的衣裳全是镇上买来的,没有一件出自她手。

琴心偷瞄一眼笑对她的君砚,发现他似乎真的对琴心很好。一件披风放置七年仍未有破损磨坏之处,足见主人必是极珍爱此物。可是他今夜为何老提陈年旧事?又是为了帮助她恢复记忆吗?

啊,他可要弄混了,他想。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像极琴心。样貌是她的,连神情间也颇似温柔娴静的小妹,只是,心中却为何如此神志清明,笃定自己不会认错人?

“三哥,三哥?”

“啊,啊?”唤回他不知飘到哪儿去的神志,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就对着眼前人儿在发呆。

她解下披风,置于桌上“我要回房了。”再不走,天都要亮了,若是被其他人瞧见,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送你。”

“不用了。”

见他并未坚持,她逃难似的离开了桥。

。。。

匆匆回房睡了几刻钟,却无法成眠。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也无法理出个头绪来,琴心懊恼了半晌。君砚最后的态度有些奇怪,她却不能讲出怎么个怪法,想来想去也就睡不着了,只好对着床顶发呆。

此时,天际已露白,她干脆起床练功会。

练功之处,是君府后院一个偏僻角落,素来乏人问津,更加无人打扫,她问了小翠才知此处,正好可以用作练功之地。若是在别处让君家人看见她舞刀弄剑的,他们会以为她中了什么邪,在发神经呢。

练了几招剑法,已是大汗淋淋,觉得累得很,非得坐下来休息一下。大概是几日来每天这个补品那个补品的,把她惯坏了,稍稍动一下就觉累。想她以前每天早晨山上山下来回跑三四趟也不成问题。千金小姐的生活还真不适合她。若是此刻她的样子叫老头子瞧见了,不笑掉大牙才怪。

不远处的树旁站立着一抹俊挺的身影,教大树遮去了大半身子,因此琴心未曾瞧见他,但他可瞧着她良久了,然而却未曾与她相见,也未曾离去。

君砚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琴心练剑。她的剑法与那人属同一路,两人耍来却有不同意境。那人因是男子,剑路属稳重扎实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落在实处,没有半点花哨,剑法滴水不漏,让人难有可乘之机。而她,同一套剑法她要来却轻灵脱俗,看似绵绵无力,实则暗藏玄机,稍有不慎,对方便会中招。合该她有如此通透的悟性,把剑耍得得心应手。但,因她是女子,剑法重轻盈,也难免虚了些,若遇上内力雄浑的高手,她可占不了便宜,反会团体力不支而落于下风。瞧她,才练了几招就要休息,他大大摇头。

用脚尖勾起几枚小石子,握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