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钧跪在地上,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折子,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他之前负责赈灾事宜,已然让户部调拨了银两。中原常年风调雨顺,青阳郡下有八个县,都还算得上富庶,只要新任郡守兢兢业业的,安置好清河县的百姓不成问题。

皇后纪酌挽剑收势,转头看向直直立在一旁的太子妃,见他手中竟也拿着一把剑,眸光一闪,“你也善剑?”

“回公公,东西已经送进去了,”小太监急急地道,“那清河县令已受刑多日,虚弱不堪,人们定会以为是受刑不过死的。”

“哈哈……”楼璟把鼻子埋到太子殿下的肩上,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抱住太子那劲窄有力的腰身,“是,我们才是一家人。”

赵熹张大了嘴巴,忙不迭地跪下行礼,“学生见过太子殿下……”

小丫环得了王爷的令,便去水榭边的楼阁禀了张氏,张氏便亲自去抱了孩子过来。

“可不是么,”楼璟笑着握住他的手,“北雁南飞,正是打野味的好时候,来来,咱们去找张弓。”

老眼昏花,此三年前亲手所刻,聊表老臣之心。

“让姚宿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萧承钧抬头看向远处,天上有云飘过,遮住了日光,在平坦的地上留下大片的影。

当年北方幽云十六州并非国土,前朝余孽盘踞在那里不时进犯边境。据说当年安国公只带了一队轻骑,连破十六座城池,星夜追敌八百里,将前朝仅剩的一位皇子斩于刀下。太宗龙颜大悦,这“幽云庄”便是当时的赏赐之一。

萧承钧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太子妃把自己脑袋藏起来,像个大虫子一样供来供去,不由得失笑,原本沉闷的心顿时轻快了不少。太子殿下在床边坐下来,拍了拍大虫子,“不是要午睡吗,你这是做什么?”说着,眼睛扫到了散落在枕边的书,抬手拿了过来,“在看什么……”

那人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正是安国公留在正厅把风的小厮,“三老爷喝多了,拉着舅老爷哭个不停,太子殿下便问国公爷怎的还不回去?”

萧承钧看了一眼永宁伯,“吾听闻,太子妃外家为平江侯,何以大舅是永宁伯?”

楼璟握着太子的手,语调柔缓地给他讲家里的状况,“我家里现在就两个叔父和一个姑母,皆是庶出,姑母嫁到了晋阳,两个叔父还没分家,都在安国公府,没有官职,就在家帮着父亲管些庶务……”

萧承钧先去了皇上的寝殿——盘龙殿,得知淳德帝不在殿中,而是去了鸾仪宫。竟然这么早便去了后宫?太子殿下蹙眉,后宫他是可以去,但陈贵妃那里说实在的并不想去,只因他不管劝了父皇什么,陈贵妃也定能说出对他不利的话来。

萧家皇族这一代并不兴旺,先帝睿宗皇帝子嗣不多,自己又活的长,好几个皇子都没过活老子,到睿宗驾崩的时候,就剩下淳德帝和一个体弱的王爷,那位王爷几年前就过世了。饶是如此,东宫这一下午还是十分热闹。

宽大的书房是一个套间,中央由一架多宝格隔成里外两部分。外侧藏书,黄花梨木雕的书架上,摆满了蓝皮整封的套书,内侧置书桌与文房四宝。

立时分开,坐好,萧承钧轻咳一声,让安顺打帘。

萧承钧看着自家太子妃低着头不说话,身子还有些微微颤抖,想是气很了,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让他一个天之骄子委身下嫁已是委屈,这般情形想必会让他很难堪吧?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悄悄把一个蜡封的药丸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莫生气了,这个,算我给你赔礼。”

萧承钧蹙眉,“怎么伤得这样重?”往常人家动家法,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一般都不会伤筋动骨,但看到他今天昏倒,萧承钧意识到这伤恐怕没那么简单。

药效已经尽数消失,每一步都如同行于刀尖,楼璟额上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眼前也一阵一阵黑。因太子妃是男子,全福人将两人送进洞房便躬身告退,留下夫夫两人自己行合卺礼。

安国公楼见榆当初想出这个主意的时候也没有料到,皇上会把日子定的这般紧,原想着皇家娶亲,应当会选在明年开春,就算再急也得三个月吧,可谁知只有半个月。若是那小子在婚礼上出了丑,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萧承钧微微颔,把纸笺凑到烛火上,由着火焰将雪白的纸张吞噬殆尽。

“混账东西,你祖父就是这么教你跟自己父亲说话的?”

太子殿下闭了闭眼,在桌下的暗格里捧出一个甜白瓷小罐,从里面拿出了一颗乳白色的小糖块,缓缓放进了口中。

“殿下自小就喜欢那种糖,”东宫的太监总管常恩,听太子妃问起牛乳蜜糖的事,脸上那得体的笑容立时真实了几分,“奴婢以前给太子殿下随身带了个小糖袋子,里面装了窝丝糖和牛乳蜜糖,殿下每次都是先把牛乳糖吃完的。不过皇后娘娘不让多吃,殿下一个月也只能得那一袋子。”

楼璟闻言,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萧承钧,太子殿下就给了他一个窝丝糖,这般说来,小时候的太子殿下已经对他很大方了。

“启禀太子妃,宫外有人前来禀报,说平江候夫人与征南将军已到了城外了。”乐闲快步走了过来,满脸喜色道。

“当真!”楼璟立时站了起来,平江候夫人自然就是大舅母,征南将军则是二舅的封号,从他给大舅写信到现在还不足一个月,他们竟从岭南赶了过来,实在是莫大的惊喜。这般想来,便有些坐不住了,转身去书房寻自家太子夫君。

萧承钧缓缓合上奏章,眸色深沉地望着桌上的玉笔洗,就见自家太子妃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面色平静地将手里的折子夹进了桌上的书中,“怎的这般高兴?”

“大舅母与二舅已到了城外了,”楼璟笑着挽了太子殿下的胳膊,“殿下可要与我一同去看看?”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便想趁这个机会带他出去走走。

“也好。”萧承钧微微颔,太子妃嫁进东宫,原本就该有外家的人前来,只因这次大婚太过仓促,平江候府的人紧赶慢赶也赶不上婚礼,这时节赶过来,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看。左右在宫中什么也做不得,不如去见见自家太子妃心心念念的舅舅、舅母。

两人换了衣服,又让常恩备了礼物,待出得宫门,见到有小厮守在门外,言说平江候夫人与将军已经到了平江候在京中的宅邸。夫人知道楼璟肯定会立时出来寻他们,便使了小厮来宫门前守着。

昱朝的公侯世家,不论镇守何处,在京中都有太祖赐下的祖宅。平江候的宅子也在落棠坊里,尽管久不居京城,这边的宅子仍是有人看守的,不曾有任何的荒废。

平江候夫人端坐在正堂上位,与这宅子里的管家商量着这些日子在京中的事宜安排,而二舅徐彻,则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拿着布巾缓缓擦拭手中的银枪。

平江候徐家,家传的乃是枪法,当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徐彻,一杆银枪杀得南蛮闻风丧胆,先帝龙颜大悦,特封了征南将军。

“二叔啊,若是一会儿安国公前来,你可莫冲动。”平江候夫人交代好了管家,看向眼含怒火的徐彻,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府中的下人与朱雀堂一直有来往,他们方才刚进了宅门,徐彻就抓住管家问了安国公府的事,待听完了楼璟被嫁出去的过程,提着枪就要往安国公府去,平江候夫人和管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拦下来。

徐彻哼了一声,刚要说什么,抬头看到一个人影快往这里跑,立时站了起来,“小璟!”

楼璟拉着太子殿下,止了通报的小厮,直接奔进了大堂。

“濯玉……”平江候夫人闻声也站起身来。

“舅母,二舅!”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楼璟忍不住扑了上去。

二舅一把接住了扑过来的外甥,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臭小子,几年不见就长这么高了!”

楼璟笑着在舅舅怀里扭了扭,避开那只大手的蹂躏,探出脑袋去看平江候夫人,“舅母,二舅又欺负我!”

平江候夫人原本端肃的脸,此刻也露出了笑意。

“来,舅母看看,”大舅母脸上虽笑着,声音中却带了几分哽咽,缓缓伸手捧住了楼璟的脸,“儿啊,我可怜的儿啊……”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虽劝着自家二叔莫冲动,可见到外甥的一刻,还是止不住的心痛难当。小姑去得早,原本有老安国公看顾着,他们也放心,谁料想楼家老爷子刚过世,这狠心的父亲就这般对待自己的儿子。这般懂事的孩子,缘何要受这么多的苦楚?

楼璟无奈地握住舅母的手,挣扎着从二舅结实的臂弯中逃脱出来,扒了扒被揉乱的头,略带歉意地看向站在门槛处的萧承钧,“殿下,这便是我的大舅母平江候夫人,二舅征南将军。”

回过神来的两个长辈脸色一变,连忙给太子殿下行礼,方才净顾着看外甥了,竟忘了楼璟身边还跟着个人。

“两位不必多礼,”萧承钧忙伸手虚扶了一下,“濯玉已然是太子妃,二位便也是我的舅舅、舅母。”

平江候夫人看着气质清贵、温和有礼的太子殿下,心中稍安,至少自家外甥嫁给这位,不至于受什么为难。徐彻则看着萧承钧举手投足的沉稳威严,一时间有些愣神。

太子殿下也暗自观察着自家太子妃的两位外亲。大舅母端庄和蔼,气质高华;二舅身形高大,五官俊朗,一双寒星目竟与楼璟颇为相似,不由得暗自感叹,果真是外甥随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