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环得了王爷的令,便去水榭边的楼阁禀了张氏,张氏便亲自去抱了孩子过来。

“人说枫树乃黄帝兵刃,斩蚩尤而红。”楼璟在落满红叶的青石小径上,接住一片落叶在手中把玩。

老眼昏花,此三年前亲手所刻,聊表老臣之心。

说太子与这事有关,应该不是今日才提出来的,之前定然是有什么风声,这姚筑为官这么多年,对于朝政自然敏感,加之对这件事很是关注,便嗅到了其中的阴谋。清河县令贪墨,其实很好查,拖了这么久,那么定是有人意不在此。

当年北方幽云十六州并非国土,前朝余孽盘踞在那里不时进犯边境。据说当年安国公只带了一队轻骑,连破十六座城池,星夜追敌八百里,将前朝仅剩的一位皇子斩于刀下。太宗龙颜大悦,这“幽云庄”便是当时的赏赐之一。

楼璟从梦中倏然惊醒,觉自己还在床上趴着,眼前的书上画着两个交缠的男子,被压在下面的男子弓着身子,脖子上的筋脉紧绷,似是痛苦又似欢愉。一面惊讶自己方才的梦境,一面又忍不住回味,若是被压在下面的是太子殿下……

那人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正是安国公留在正厅把风的小厮,“三老爷喝多了,拉着舅老爷哭个不停,太子殿下便问国公爷怎的还不回去?”

拆开信,仔仔细细地把内容读了三遍,楼璟呼了口气,笑着把信揣到了怀里。

楼璟握着太子的手,语调柔缓地给他讲家里的状况,“我家里现在就两个叔父和一个姑母,皆是庶出,姑母嫁到了晋阳,两个叔父还没分家,都在安国公府,没有官职,就在家帮着父亲管些庶务……”

“禀太子妃,太子让您先用饭,不必等了。”常恩让人把饭菜摆到了八凤殿外间,进来通禀道。

萧家皇族这一代并不兴旺,先帝睿宗皇帝子嗣不多,自己又活的长,好几个皇子都没过活老子,到睿宗驾崩的时候,就剩下淳德帝和一个体弱的王爷,那位王爷几年前就过世了。饶是如此,东宫这一下午还是十分热闹。

“世子,您怎么还没睡?”悄声进来添香的寻夏,看见床上的人还睁着眼,不由得问了一句,“可是伤处又疼了?”

立时分开,坐好,萧承钧轻咳一声,让安顺打帘。

楼璟看到这幅场景,哪还不明白这其中有猫腻,凑到太子殿下耳边道,“殿下,您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萧承钧蹙眉,“怎么伤得这样重?”往常人家动家法,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一般都不会伤筋动骨,但看到他今天昏倒,萧承钧意识到这伤恐怕没那么简单。

跪下、起来这两个看似简单动作,对楼璟来说却很是难熬,他的伤主要在大腿和腰背,偏偏下跪磕头就用的这两处,而且更重要的是每磕一个头,司礼官就会念出长长一段祝词,药效就在这冗长的礼节消磨中逐渐消失。

安国公楼见榆当初想出这个主意的时候也没有料到,皇上会把日子定的这般紧,原想着皇家娶亲,应当会选在明年开春,就算再急也得三个月吧,可谁知只有半个月。若是那小子在婚礼上出了丑,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楼璟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努力回想太子是个什么样子。他十一岁就跟着祖父去战场上历练,两年前祖父战死才回了京城守孝,太子这个人甚少结交勋贵子弟,去年秋猎也称病未去,以至于他现在脑中的太子,还是儿时见到的那个穿着杏黄衣袍、绷着一张小脸给他窝丝糖的孩子。

“混账东西,你祖父就是这么教你跟自己父亲说话的?”

“阿弥陀佛,施主当心。”为的尼姑看着有五十岁上下,双手合十向赵熹行礼道。

赵熹站稳了身子,想要拱手还礼,忽而意识到自己现在扮的是女人,赶紧故作腼腆地低头,双手放腰侧福了福身。

藏在夹道里的两人看着这一幕,凑到一起偷笑。

“大师可算是来了,叫我好等,”赵熹的二伯母走了出来,笑着与那老尼姑见礼,“这是我的九侄……女,小九还不过来,这位就是宁心法师。”

萧承钧与楼璟退到夹道深处,待那些女人进了厢房,这才跳上了院墙,快出了青莲寺。

“两碗馄饨,一碟桂花糕——”卖小吃的汉子吆喝着把吃的摆上了桌,伸手接了铜板,便又乐呵呵地扭身去煮馄饨了。

“趁热吃。”楼璟掏出一块丝巾,擦了擦小摊上的粗瓷勺子,递给太子殿下一个。

萧承钧接过勺子,“你不是要看赵熹如何施为吗?怎的又吃起馄饨了?”

“哎,女人们说起话来有的等,要赵熹单独与那老尼姑谈上,估计得过了午了,咱们先吃点东西,”楼璟笑嘻嘻的捻起一块桂花糕,递到了太子殿下唇边,“尝尝这个。”

萧承钧看了看递到面前的桂花糕,微微蹙眉,想要接过来,却现没有筷子,看着自家太子妃那亮晶晶的眼睛,又不忍心推拒。左右看了看,人们都在各忙各的,没人注意他们,便张口快咬了一半。庙会上的桂花糕自然比不得宫里的,但胜在用料新鲜,应当是清早在山上摘的桂花,还带着些未曾腌渍透彻的清香。

“好吃么?”楼璟弯起眼睛看着太子殿下的一连串动作,自然而然地把剩下的半块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那个……”萧承钧阻止不及,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咬过的桂花糕被楼璟吞了。看着那软滑的舌头伸出,舔走了唇上的糕点屑,忽而回想起两人前日在枫树下那绵长的吻,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有些热,忙垂眸喝了一口馄饨汤。

楼璟则看着太子殿下微红的耳根,但笑不语。

两人在集市上吃了小吃,看了杂耍,甚至还在挂摊上算了一卦,这才返回青莲寺的那间厢房,蹲到墙根听里面的动静。

也不知赵熹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就剩下他与宁心法师在屋里,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上报三重恩,下济三途苦,与大师论道,果真让小女受益匪浅,”赵熹为了今天,上个月还特意找了个唱戏的旦角学了几天女声,如今捏着嗓子说话,到真有些真假难辨,“大师佛法精深,听说医术也很是了得。”

楼璟在窗外偷笑,赵熹博览群书,若真要辩法论道,十个宁心也说不过他,转头看到太子殿下蹲着很不自在,便伸手把人拉过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嗯……”萧承钧吓了一跳,忙推了推太子妃,以口型道,“你还有伤,使不得。”

楼璟却不管,在太子殿下嘴角亲了一下,示意他噤声。

“哪里哪里,不过是略懂些土方罢了。”宁心老尼姑被哄得很是高兴,说话也带着笑意。

赵熹笑着微微低头,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宁心神情,“大师何必自谦,我与安国公夫人是表亲,前些日子若不是大师给她看身子,还真不知她有喜了呢。”

那宁心尼姑先是一愣,而后见赵熹神色自然,便松了口气,“国公夫人自是有福的。”

萧承钧听得此言,总算明白这两人是为何来此了,而搂在他腰上的一双手臂,也随着这句话忽而收紧。

“唉……哪有什么福,她嫁到安国公府一直过得也不如意,”赵熹低头,掩去脸上的冷意,“后娘难做,那安国公世子可不是个善茬。”

宁心闻言了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次我来找大师,还有一事相求,”赵熹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您也知道,那世子如今做了太子妃,权大势大,昨日回府带了个太医,偏说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国公爷的。”

宁心很是震惊,“这……这可……”

“可不是嘛,楼璟是个极为狠毒的人,为了家产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今想出了这么个狠招,就是要逼着国公爷休了夫人。”赵熹不遗余力地朝楼璟身上泼脏水。

原本满面寒霜的楼璟,听了这话,脸色不由得更黑了。

宁心闻言,并没有出声反驳,甚至还微微颔,可见魏氏确实跟她说过世子的不是。

“大师,若不是事出紧急,国公夫人又出不得府,也不会托我来求大师,”赵熹站起身来,恳切道,“佛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还未出生的孩子也是条人命啊,大师定不会见死不救的。何况安国公可是京城最为显赫的权贵,若是国公爷信了夫人,青莲寺以后的香火钱定然不会少的。”

“可这是否亲生,贫尼也无法佐证啊……”宁心被赵熹说得有几分心动,只是安国公是权贵,太子妃更是皇族,哪个她都惹不起。

“这个不难,大师是何时给夫人把的脉,当时有几个月身孕,您给写个文书,做个证就行,”赵熹没有给宁心反驳的机会,接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可不能昧着良心写错了日子,那我这表姐可就冤死了。”这般说着,已经拿出了笔墨。

宁心踌躇片刻,觉得这是事实,那安国公夫人也确实像是受到了什么为难,否则也不会避过太医直接请她常去诊脉了。虽然夫人让她不得告诉任何人,可这赵九小姐是知情人,定然是得夫人信任的。

“这文书只是个保底的,夫人还会想其他的法子,多数是用不到这个的,您也知道,勋贵世家是不得请太医之外的人诊脉的,夫人也不愿闹到这份田地。”赵熹把沾了墨的毛笔递给宁心,絮絮叨叨地说着。

宁心尼姑这才松了口气,想想平日里安国公夫人捐给她的那么多香火钱,接过了赵熹的笔,将何时把脉,有几月身孕等等尽数写了上去,末了还被赵熹哄着按了个手印。

出得青莲寺,楼璟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猜测是一回事,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承钧伸手,把太子妃攥得紧紧的手缓缓握住,“濯玉……”

“父亲,可还在孝期呢……”楼璟的手微微颤抖,他的祖父尸骨未寒,父亲做出这种事不想着赶紧除了孽种,竟还为了保住这孩子而把他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