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银铃般的笑,入耳却似乌鸦一般。

“皇叔,你的手,”阿狸微微挣扎了一下,“皇叔这样,我换不了衣服。”

手脚虽然能动,却没有力气反抗,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拔了发簪狠狠插-进他胸口。她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杀她,一如三年之前。他只是喜欢玩-弄她,看她难受的样子。

似是感觉到秀年的震惊与欲言又止,然而司马妩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下去吧,朕累了。”言罢转身,踏着珍珠履,缓步走向后室。

这回,不仅乌有珍发怔,王忍也惊异地望向阿狸。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小姑娘会吹箫。

乌有珍掩嘴微笑:“小女子一直听说,王家四郎,风光霁月,不食酒肉,只寻香气滋养,乃乐神乾达婆再世。如今一见,倒也是个喜欢卖弄的俗人。”

……

见阿狸略略的手足无措,王忍只觉得她可爱极了,怕她摔倒,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又温柔地帮她把发丝别在耳后:“夫人在上,为夫下次不敢了。”王忍笑眯眯地,难掩心中甜蜜。

阿狸微微叹了口气:“不是吃醋。只是听到你们的琴箫合奏,看你为寻他而牵肠挂肚,看你因找到他而欣喜若狂。我便觉得也许和他在一起,你的人生才是闪光的。你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方才那么高兴。”

被拥抱的感觉可真美好,忍不住像小蛇一样扭动,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法子确实很有效,很快,不到一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崩溃了,没了尊严,不成人形。

三年前,母皇料定了歌舒瑾会来京城,也想好了对策,牺牲一个女儿,换得另一个女儿的幸福,很划得来。

“昙司空,抱歉,在下手滑。”王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而昙醒之呢,更是个外表艳妩,内心极为凶悍的人物。阿狸认识他十年,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他寒门出身,少年高位,气量极狭,奸滑胜妖。

屋内的多宝格上又重新摆满了古玩珍器,王嘉走过去,目光扫了好半响,才挑了一个镶着银珠的白瓷瓶把花枝插了进去,放在自己床边的小案上。

那是一段不知日月长的年华,也是那挽不回的旧韶光,拾不起的夏山暮,等不来的红衣郎……

司马妩的亲事是同王家,阿狸的亲事也是同王家,对象还是王嘉的表哥。

就在她要瞧见纸面的瞬间,王嘉微一抬手,泼出水珠打灭了一旁的灯盏。一室漆黑,阿狸略怔的瞬间,后颈上却是挨了一记手刀,她只“啊!”了一声,便软绵绵地跌到王嘉怀里。

王家七郎,便是大司马王音的小儿子王嘉。

“阿狸,”孙诩气若游丝,“师父教你的都忘了么?怎么一遇事就慌乱起来。你且想想,若非卫澜川故意引你到这,你会这般顺利就进来?”

这个卫澜川,刚刚过了不惑之年,长得比忠臣还忠臣,府邸比廉吏还廉吏,却是名副其实的国之毒瘤,党争的罪魁祸首。

来人一身绯红官服,袖口和袍子边儿绣着暗纹桐花,黑发如缎束在朝冠中,一身打扮看起来只像是个普通的朝中人。但早霞漫天映在他眸中,与眼尾红痣相映起来,却显得整个人既独立浊世又冶艳妖诡。

可谢伦觉得这事儿非常大,他觉得不把那些扶余人打得哭爹喊娘着把晋国的祖宗们埋回去,日日早中晚三炷香忏悔,这事儿就不算完。

司马元听她立了这个誓,脸色才略微温和了一些,苍白纤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阿狸,我的好孩子,朕不是故意为难你。你容貌平凡,不具王者之相,性格温吞,没有王者的魄力和大智。另外,还瘸着一条腿,生活都多有不便,更何况这大晋皇位,万里河山。如今,你还小,可若日后有心存不轨之人给你煽风点火,让你对皇位有了不合时宜的想法,做了些不合时宜的小动作,到最后被天下唾弃的人还是你。到时可让朕如何向你早逝的父君交待。朕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明白,”说着,她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方锦盒,放到阿狸手中,“这是朕嘱咐你的最后两件事,完成这两件事后,你若不喜欢京城,到四处看看也好。”

阿狸在街上四处瞎晃,鬼使神差地就绕进一处小巷,很香的味道,像是大排面的味道……面摊只有一位客人,仔细一看,还是自己认识的。

王嘉一身红衣,脖上白狐围脖,正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挑着面条。

所谓真名士自风流,便是这样了,一碗油腻腻的大排面也能被王嘉吃得如此俊逸潇洒,高雅脱俗。

站在烟熏火燎,葱香蒜辣中,阿狸忽然想,他吃的不是大排面,而是大晋风流。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你在他面前,即便熏香簪花,披金戴银,也是相形见绌。

阿狸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着实是面目可憎,方才在王忍府上的行为,简直就是妒妇。踹门,撕画,大吵大嚷……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不等她转身,王嘉恰巧抬头,隔着烟熏火燎,葱香蒜辣,四目相对间,阿狸竟然觉得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转念一想,也倒是,一个世家郎君,坐在小摊子的破凳上,吃着一碗油腻腻的大排面?这画面的确有碍观瞻。

阿狸摸摸头,走过去,先跟老板叫了一碗大排面,随后拽过一条长椅坐到王嘉对面:“灿若你吃面的样子,很像我小时的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指了指王嘉手中的筷子,“他也喜欢这样卷着面条吃。”

王嘉垂眸看着碗沿儿:“只是吃面的样子像么?”

阿狸点点头:“其他都不太像,尤其是外貌,他没灿若你这么好看。他啊,”她歪头,眼珠转了转,似是回想,“小时候是个小胖子,估计现在也应该蛮珠圆玉润的。”

“殿下的朋友生得很圆润么,殿下您……不嫌弃他圆润?”王嘉又露出那种阿狸熟悉的略略木讷的表情。

她一笑:“他也从未嫌弃我长得丑啊。而且,小胖虽然胖,却很可爱,穿着冬衣时就像一个大粽子,很美味的粽子。”

阿狸说话的时候,面条已经摆在了面前。王嘉拿了一双新筷子,又掏出那方阿狸见过两次的帕子,用帕子里面将筷子擦了擦,在递给阿狸之前,还很自然地把自己碗里的大排也夹到了阿狸碗里。所有的动作,行如流水,做得十分自然:“殿下与他很久没见过了么。”他问。

“是啊,”阿狸掰着指头算了算,“也有九个年头了吧。他是我在长春郡时的小伙伴,每年夏冬,我去父君的别庄时,都会和他一起玩。但是我十岁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王嘉不经常笑,此时他却弯着眼睛,银月一般美丽:“他若是知道殿下还惦记着自己,一定很欢喜。”

“真的么?”阿狸的眼睛亮了亮,但马上又黯淡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早就成亲了,有了美娇娘,早就忘了我这个小伙伴。”

“不会的,”王嘉的声音忽然高了高,“像殿下记得他一样,他也一直都记得殿下。”

阿狸被他倏地高声吓了一跳,但也旋即一笑:“是么,那样就好了。他很会玩连五子,他要是在京城就好了……”

小巷尽头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简陋的戏台,戏台下面放着几张缺胳膊,但不少腿的椅子,椅子后面摆着几个长条的凳子。因为下雪,小块空地上还搭着简易的草棚子。

小小的火炉,腾着热气,台上拉着麻绳,正表演着绳戏。两个舞者带着面具,男着红衣,女着白裳,对站在绳子上,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唱些什么。

台下稀稀拉拉地坐着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看戏的老爷爷紧紧拉着老奶奶的手。

阿狸咬着筷子头,聚精会神,双目如炬地盯着绳子上的舞者,看着他们翻腾,听着鼓点来去。

很奇怪,若是在平时,宫中除夕之夜表演歌舞百戏,她肯定一早就出去放鞭炮了。不是不欣赏,只是她没有欣赏的水平,没有人在旁边解释给她,她连半个字儿都听不懂。但如今,天寒地冻,四处透风,守着一碗大排面,坐在街头的她居然看得认认真真,不觉得冷,却也依然听不懂唱词。

阿狸转头问王嘉:“他们演的是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刚吃了东西的缘故,他的脸庞白里透红:“还魂记。”王嘉轻轻道。

“还魂记?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