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静道,“以后不要说什么对不起,我的小狸猫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啧啧,倒还是把宝剑。只是,那剑柄上结着的珞子……

“昙司空,君子不夺人之美。”王嘉依然是一脸平静,可语气业已不是方才那般和缓。

开门的瞬间,阿狸便眯了眯眼睛。

狍子是一种极傻的小兽,你看见它,只要喊一声,它就会停下来回头望你,直到你一箭射中它的脑门或者小腿。

正这时,车中侍女卷起车帘,牛车里走出一个男子。

“灿若,你怎么了?我方才撞疼你了么?”阿狸这才觉得有点问题,只是她关注的点不大对,她一边关切道,一边伸手摸到王嘉后背,手忙脚乱地捶了起来,“灿若,要叫人来么?”

她的本性就是这样柔软。

孙诩伸手搭在阿狸腕上,片刻:“阿狸,怎没乖乖吃药。你父君不在世上,如今,连我也不能在你身边。你该知道爱惜自己的。”

循声望去,来者一身竹绿麻袍,腰间扎着麻绳。黑发束在脑后,眼睛明亮,笑容可掬,乍一看去和寻常劳作归来的农户没有区别。

她本想用手去抓的,碍着秀年在旁边,只能弃手举箸。箸尖儿还未碰到糕点边儿,秀年却道:“陛下请慢,还未试毒。”

“陛下!臣愿亲率东府兵将,渡江北上,杀回长春郡,诛灭扶余!”

紫光殿灯火明灭,阿狸如坠冰窟。思绪凌乱之间,只见母皇一双凌厉的凤眼,狠狠地盯在她脸上。

听到左凉蝉再次的叮嘱,歌舒瑾这才抬起头,他的眸子极黑,像是把整个夜空的墨色都吸进去了一般:“知道了,”他点点头,笑得很温柔,“师姐,我一直想有一个孩子,又怎会把他送到旁的男人手上。我的财富,我的权势,我的荆州,我的性命,我会用我所有的东西来爱护他,我歌舒瑾的孩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他说得极为认真,眸中映着灯火,说不出的动人,仿佛踏遍四海八荒,五湖都找不出这一模一样的光彩。

夜深沉,鸟倦飞,冬雪簌簌,云裁尺素。

歌舒瑾又和伺候左凉蝉的侍女们叮嘱了很多,这才带着侍卫离开。他走后,喜欢安静的左凉蝉遣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女到外室,只留了她的贴身侍女兰蔻。

“夫人,为何不给诸宗主传个口信。”兰蔻小声问。歌舒瑾对孩子再好,毕竟不是生父。

左凉蝉微微叹气:“三年前,小瑾对司马家的姑娘做下那种事情,我还有何脸面再见他。”自己与诸临镜终归不是一路人,这个孩子就当是个念想吧。

“可这毕竟是宗主的亲子,而且也是司马家对不起歌舒家在先,依我看,杀了那个姑娘都不为过,何况只是让她没了清白。就应该找上十几个大汉轮了……”

“住口,”兰蔻话没说完,左凉蝉忽打断她,满脸愠色:“罪是司马元犯下的,司马呦没有错,她是无辜的。况且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就无对错可言。兰蔻,你若是再这样立场不正,别怪我驱你出府。”

“夫人,”兰蔻连忙跪地,“夫人恕罪!”

“下去吧,”左凉蝉无力地挥了挥手,“仔细盯着小瑾。司马呦快成亲了,小瑾不会无所动作的。”

兰蔻蹙眉:“使君会派人杀了她?”

左凉蝉吻了吻襁褓中熟睡的小娃娃,声音低低的:“小瑾若想杀她,三年前就动手了。”

她怀抱婴孩,静静地望着窗纸外朦胧的月色。

小瑾啊,他不喜杀人。因为,如今的他最擅长的是让人生不如死,活堕地狱。

曾经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何其善良文雅的一个人,却变成了如今的笑面魔头。

如今,在荆州百姓看来,他们的刺史有着这世上最慈悲的笑容,仿若佛陀转世人间。但他们不知,他们笑意盈盈,如若春山的刺史啊,那层皮囊之下的血肉白骨早就被黑暗蛀空了。

万事循环,因果复杂。当年司马元作下的孽,如今就要加倍偿还在她女儿身上了么?

兰蔻曾经问过她,明明司马元有两个女儿,为何歌舒瑾虐待其中一个,而辅了另外一个,明明三年前,对于他,整个天下都唾手可得。

其实这个原因很简单。

任谁在黑暗之中受尽折磨之时,若有人给了他一点点温暖,哪怕是一丝萤火之光,他也会把那光芒深藏心中,待到来日,涌泉相报。

而那个人,小瑾只提过一次,他说她叫阿妩。

一个在他被囚禁之时,从未在白日出现,只在夜里来看他,喂他喝水,替他擦身,送他野花,给他唱歌的小仙女。他从没见过她的脸,但他想这四海八荒中不会有比她更美的姑娘了。

冬夜深,人未眠。

书房中,歌舒瑾徐徐展开一方卷轴,不是宣纸,却是一匹上好的凉缎,宫中样式,并不常见。

纯白凉缎,仔细看那大小,竟是一张床单……

他并未盏灯,披衣而立。

黑暗中,后院里隐隐约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又有金笼中画眉婉转啁啾,更兼江上连营吹角……但这一切只让黑夜愈发安静,安静得诡异,妖妩,可怖。仿佛有一只小小的蜘蛛,张了一幅巨大的网,笼着这整片黑暗,缓缓地,缓缓地,蚕食着人心……

再细端详,那一张凉缎的床单上竟是有画的。

布是白凉缎。

画是雪中梅。

水墨山石陡峭耸立,浓墨枝干,渴笔写枝,虬曲盘折,疏密有度。山石之硬朗更衬出梅花之艳绝。只是……

奇怪的是那梅花的花朵数,和那花瓣的颜色。

一树虬枝,只有三朵梅花,且花色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良久,歌舒瑾卷起画轴放进木盒中,唤来侍卫:“拿到琅琊王府,就说是荆州刺史送给王爷殿下的成婚薄礼。”

侍卫捧起木盒,刚转身,却又被歌舒瑾叫住。

歌舒刺史的眉头缓缓蹙起,又慢慢晕开。最后,他抿嘴一笑,笑得极为温柔:“罢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也好些年没见到阿妩了。”他说。

……

三年前,风雪三夜后,那句承诺。

“司马妩,从今以后,躲在我身后。”

送你盛世繁华,看你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