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忽又一道声音。

昙喜上前掏出钱袋放在桌上,沉甸甸的样子,看来足够买十个这样的佛铃了。

这是怎样一个美好的人啊。

她在北地的时候,每逢寒暑,都要去长春的别庄住上几个月。那时有昙醒之,有孙诩,她被他们宠着,十分逍遥自在。

“小狸?”王忍在车里就觉得车外那声音甚是熟悉,这一出来,果不其然。

浴桶的确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但阿狸等不及了,她现在心里只想着孙诩。况且身边的人都不太把她当做女孩,她不穿女装,不戴步摇,不抹香粉,久而久之,连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儿。

南北世族的矛盾,积怨已深。九胡乱晋,永嘉之乱,十万晋军灭于平城,胡人入京师,大肆屠杀汉人,汉族政权第一次被外族推翻。这之后,司马元虽带着北方豪族衣冠南渡,可心中依旧对南方世家很不满。她认为自己被迫南迁,和在战争中,江南的世家勤王不力,对京师不作有效援助大有关系。

“师父,是我,”阿狸也跟着站起身,手托起铁链,以便减轻孙诩身上的重压,“师父,我这就救你出去。”

卫澜川的祖上有扶余人血统,虽然过了很多代,他依然保持着扶余人特有的单眼皮,细长眼,十分儒雅。除此之外,他还继承了扶余人勤俭节约,善于持家的优良传统,譬如腌咸菜。

“陛下,小人奉琅琊王之命,给陛下送了黄金糕。”模样清秀的小侍女拎着一个雕花提盒乖顺地立在秀年身后。

人老了,操心的事情也愈发多,风声雨声八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得操。

天地良心,她早已无心皇位。而且她早想好了,待小妹继承大统之后,她就卷铺盖离开台城,山高水远,有多远走多远。最好是漂洋过海到爪哇国,养一群猴子,夕阳椰风,了却一生。

她要继续走下去。

温柔乡是英雄冢,何以沉沦!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郎君吻技炉火纯青,想必是有过很多经验了。”

王忍哭笑不得,他脸微红着,气息尚是不稳。这还是他的初吻呢,居然被这小家伙拿来揶揄。

“坏丫头,”他弯起手指刮了刮阿狸的鼻子,“你忘了?我最擅长的可是吹箫。占着江左第一的名号,口技必是极好的了,”说着,他把她抵在车内的角落,低头问,“喜欢么?”

抱住他的腰,埋在他怀里:“喜欢,还要。”

阿狸答得没有半点犹豫,男人就像小山一样挡在她面前,挡住了车里的光。适当的黑暗让她的胆子更大了。

勾起她的下巴,咬着她莹润的小鼻尖儿:“说清楚,想要什么?”他声音黯哑,带着某种亲密人之间才懂的暗示。

她拉着他的衣襟,平日里凌厉的凤眼,此时此刻水蒙蒙地泛着光:“王家四郎,你知道的。我要什么。”

温暖,久违的温暖,好舒服……像父君,像师父,像阿胡……

王忍没睡过女人,不证明他不知道怎么睡,也不证明他不会有反应。他喜欢的小姑娘,就在他怀里,脸红红地撒着娇。任君采撷的小模样,一时间真是要了他的老命,血脉偾张,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王忍其实很早就见过阿狸,订婚之后,也一直就在她身边关注着她。他一直追随着她,可她从没回头看过他一眼,除了小时候那次。她的目光里是星辰和远方,还有那个模模糊糊的俊俏红衣郎,没有他。

他其实知道她很多事情,她喜欢吃辣,她不喜欢热闹,她喜欢看鬼怪故事,不喜欢小猫小狗,她说谎的时候眼神十分真挚,她用冷漠强势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柔软善良而自卑的心。

他真的知道很多,比她想象得多得多。可她一直认为她的这个未婚夫只知道她的名字,认为他是个长她十岁,只会吹箫,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家伙。

他想接近她,却又怕吓到她,只能在她面前装作一副只会吹箫,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的知心老兄长模样。可他恨死了自己这副样子,为什么大家都以为他吃素啊,他好玄学,可他不信佛,他最爱吃的是肉啊,最想吃的是小狸猫的肉啊。

他本是想等到她与自己心意相通,再去吃她。可前些日子她醉倒在自己车前,满腹心事却依旧不肯和他讲,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和他心意相通了。

她无辣不欢,他遇辣就浑身起疹子;她爱好鬼怪故事,他不言怪力乱神;她讨厌小猫小狗,他家中养了好几窝的猫儿狗儿;她说话真假参半,他从不屑讲假话……

世物观,道德观,鬼神观。就找不到一点共同的东西。

他们是最不相配的恋人。

可就是喜欢上了,明明大家都不看好。

可就是想要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听她说“我只属于你”。

他不想再等了,也不能再等了。

他是自卑的,他想知道他是被她需要的。

她是他的小山鬼,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来向她献祭。

摘掉平日里风光霁月的假面具,春水般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白皙的颈子,纤细的腰肢,涂着石榴红蔻丹的脚趾,“小山鬼,小妖精!”九十春光斗日光,他不信自己比不过那个早就死掉的人。

这些日子,王忍一直觉得很不安。尤其是那出《名珠宝月聘》的歌舞戏。他喜欢吹箫是真,不参与政治也是真,但他并不傻。歌舞戏中,变心的世家郎君送给酒家贫女的定情信物也叫做绝塞明月,偏偏和母亲留给自己的明珠一个名字,恰恰是巧合而已?

如今,那对明珠已经送给了小狸,他未来的小妻子……故事里那变心的世家郎君,被遗弃的未婚妻,娇俏柔弱的酒家女,分明就在影射着什么……违和诡异之处铺天盖地而来。谋划他?他倒是不在乎,但要是敢对小狸心存恶意,就算拼命,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明珠宝月聘》,从这个故事本身,到故事的作者金灯代月生,再到横空出世的云门舞集,无一处不诡谲,无一处不神秘,无一处不勾引着人们去探寻。

王忍本身就对今晚的演出十分好奇,正好又接到司马妩的邀请,他便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躲在黑暗处捣鬼!

今夜,秘密的揭幕就在今夜!

此夜的京城,波诡云谲,而此时的荆州——

“使君,使君!夫人生了,是位小郎君,小郎君!”

今夜正是荆州刺史歌舒瑾的夫人左凉蝉生产的日子。

这个孩子也是刺史府上的第一个血脉。

左凉蝉出身世家豪族,却并无骄纵,霸道,苛刻下人等等恶性,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实乃淑女典范。

她虽相貌普通,却既能洗手作羹汤,绣花引蜂蝶,又能横刀立马,百步穿杨,三千军中直取敌方首级。

即便她生得不美,却是深得歌舒瑾喜爱,他们成亲三年,歌舒瑾一心一意待她,不入楚馆,不纳妾室,放在心尖上护,捧在手心里的宠。

如此痴情,着实让人艳羡,以至于荆州百姓口口称颂,只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三千独宠掌中卿”……

然后百姓们不知道左凉蝉并不是他们刺史的第一个女人,这个孩子也并非歌舒瑾的第一个孩子……

不过谁又在乎呢?毕竟那是连歌舒瑾自己都不在乎的人,不在乎的事……

乌啼城墙,墙外重霜。千里荆州,一轮金月,两地共赏,谁家在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