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琴的先生那里做完示范后,便要求学生们自行练习,她则转身离开了。先生的背影才刚一消失,那游慧就和赵香儿对了个眼儿,立时双双转过身来,凑到珊娘面前八卦兮兮地问着她:“你跟林学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猛一抬头,便看到山坡下,袁长卿正站在书院那石雕牌楼下看着她。

她那里胡乱翻着签条,却是越翻越心情烦躁。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到,刚才袁长卿临走时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未必是什么心虚,不定他是在向她暗示,叫她在这里等她……

这么想着,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阵笑。

林如轩扭头看向袁长卿。

珊娘抬头看向林如亭。

林如轩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是一片轻蔑之色。

这讲学堂是梅山书院男女两个分院唯一共用的一处教学场所,每有那大儒名宿过来讲学,都会在这里公开授课。而梅山镇每有什么大型活动,比如募捐拍卖会,也常常会借用这里的场地。

只是,书院的铁律,男学生不许靠近女子学院,女学生也不许靠近男子书院,唯有那学长会的男女学长们,可以凭着公务之机自由出入——平常没理由仍是不可以串门的。于是,作为学长会三个男学长中人品性情最出众的一个,林如亭林学长就这么暗戳戳地拥有了许多女学的拥趸。

原不耐烦这种场合的五老爷,见妻子女儿各得其乐,他又有意在五太太面前卖弄才情,便破了例,竟主动跟众文人闹成一堆,又是写又是画的,跟林二先生唱和得那叫一个酣畅。

林老夫人原以为五太太跟其他太太一样,是怕麻烦,可盯着五太太看了半天,见五太太目光真诚,老夫人这才明白,原来五太太不是谦虚,而是真的认为她不行。

而听说林老夫人竟要去拜访五太太,五老爷这里顿时就心神不宁了起来,好几次脚下没踩住,险些滚下山去。

见她过来,五太太一阵惊讶,忙将手里的帕子折起,塞回袖笼里,看着她笑道:“怎么过来了?跟你姐姐妹妹们聊天不好吗?”

敬过长辈们的酒,略寒暄两句后,一众同辈份的姐妹们就围上了珊娘和林如稚。林老夫人想着她们以后都是同学,便扭头跟别人说话去了。十二娘瞅着林老夫人的眼转开,立时冲着珊娘笑道:“我原还想着,学无止境,如今从京城来了个才女,咱家小十三儿总算是遇到了对手,我还想,怎么着也要叫你们比试比试呢,没想到你就算是在家养病,居然也能认识林家妹妹,这下我是看不成热闹了。”

袁长卿则一直低头默默看着她,眼眸乌黑而深邃。

珊娘那里一阵暗恨自己的不淡定——明明说好要忘掉前世的,怎么每每跟这人一对上眼,她就又想起来了?!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了,前世的这个时候就正发生着这样的事,且也是这个媳妇在到处找着她七姐姐。不过,前世的这个时候,因为没找到七娘,最终是她替七娘处理了这件事。只是这一世,她却再不会多这样的事了。

在袁长卿对面站定,她微垂了头,屈膝行了个福礼,蚊子嗡嗡般叫了声“表哥”。

这么想着,老太太心头更是不喜起来,便那么淡淡笑着,对袁孟氏道:“妹妹说笑了,他们能有多大造化,哪像你家的兴哥儿,看着就是一表人才,这才是将来有大造化的。”

五老爷听了,垂了垂头,忽地一抬头,道:“春赏宴而已,怕什么。我跟你们一起去。”

十一娘也笑道:“离春赏宴可没几天了,妹妹竟还没开始准备吗?”

林仲海听了,不禁哈哈大笑,拍着五老爷的肩道:“你这脾气,竟这么多年都没变。”

便如前世时的袁长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这对夫妻间也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以至于老爷那里只要一拍桌子,太太这里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纹来……

放下饵钩后,袁长卿装作无心的模样,抬眼向珊娘看去。却是再没想到,正好就跟她看过来的眼撞在了一处。他这里端着张平静的脸孔,还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就只见那小丫头的眼微微一眯,便又垂下头去了。

再比如,一个人的相貌气质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一个人的脾气禀性。

看着自个儿这虽然已经十四了,身量却仍像个孩童的女儿,书案后的五老爷不由就是一阵醍醐灌顶。

珊娘之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不仅因为林如亭常来女学传话,也因那双圆圆的杏眼——这位林学长,恰正是林如稚的亲兄长!

桂叔眯着那晶亮的小眼笑道:“不瞒老爷说,小的已经打听过了……”说着,便把珊娘最近的懈怠和“病假”全都说了一遍,又道:“老太太那里认为咱家姑娘是恃宠生骄,要冷一冷我们姑娘,这才把人放回来的。小的却瞧着,我们姑娘不定真是不想再在西园呆下去了呢。至于为什么,倒还不知道。”

只是……

珊娘又是一个屈膝,一脸“惭愧”地道:“先生见谅,若不是我父母兄长无故遭人辱骂,珊娘也不会如此生气。倒是有违书院一向的教导,欠缺了女儿家该有的修养忍让。”

而她,却是再没想到,那一脸唯我独尊的侯瑞会挺身出来护着她……

所以,看着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总觉得,这主子统统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坍塌,不定就是这位长得跟个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后面功不可没呢!

“诶?!”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着笑模笑样的珊娘,忽然眼带羡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学,都不会骂你吗?!你爹可真宠你,哪像我爹……”

人总是这样,一根弦一旦松下来,想要再紧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偏家里的大姑娘还真不是个好糊弄的,对家里的各种规矩章程,竟是比他们这些整日盘弄着具体事务的还要熟悉。哪里稍有犯规,姑娘身边的丫鬟便会站出来,把那条例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竟是当面寒碜着人。

少年惊讶扬眉,将那文士上下打量一番,一抬下巴,高傲道:“你倒是识货。”

而林如稚的反应却是大出她的意料。那孩子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跟做贼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堂下跟着她的丫鬟婆子,凑到珊娘面前,压低声音小声问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我每回装病逃学都能被我爹娘发现,竟是一次都没能逃成。姐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且我看都没人怀疑姐姐是在装病呢,姐姐真厉害!”

十一姑娘如今十五,品性端庄,为人温和,是个轻易不肯开口的。

马妈妈默默咽下一声冷哼,盯着珊娘冷笑道:“姑娘还年轻,管家的事多而烦杂,只愿姑娘莫要半路打了退堂鼓才好。”

前一世时,是迫不得已,此生她却不会再那么傻了,为了别人,全然放弃自己,所以她得好好筹划一番,该怎么利用眼下家里的一切,既要让这乱糟糟的家顺当起来,也要能保证自个儿的舒心小日子……当然,还得顾着太太的脸面,不能跟马妈妈彻底撕破脸……还有,她还得顾虑着那个爹可能会有的反应……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旋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姨娘:“姨娘可哭够了?!”

谁知她才刚走出车马房,迎头就看到六安从旁边的一个偏院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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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作为旁系子侄,能跟嫡出的孩子打成一片,还连手欺负了另一个嫡系子孙,这小十四自然不是个笨孩子,哪能被珊娘这没什么威慑力的声音镇住,当下那脚下又快了三分。

透过竹筐的缝隙,她一眼便看到,她家那个胖弟弟,正凄惨兮兮地撅着个屁股,抱头蹲在角落里抽噎着。在他的前方,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则头凑头地挤在一处看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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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娘一惊,蓦地抬头看向那个姑娘——别说,她还真知道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