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能一直那么大大方方地看着珊娘,珊娘怕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偏他这做贼心虚的模样,忍不住就叫她眨了一下眼。珊娘歪头想了想,终究想不明白他这是闹的哪一出,便放下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石雕牌楼那边。

且还是一句话都没有的、沉默地看着他!

珊娘微笑着又看了看左右,然后抻着手臂再次伸了个懒腰。

袁长卿的眉顿时拧了起来。跟他不高兴时会叫周崇“五爷”一样,他对林如轩有所不满时,则会叫他的表字。

珊娘默默一眨眼,弹着手上的签条笑道:“找到一个。”

林如轩对她笑道:“辛苦了,就到这里吧。”

今儿林如亭换了身月白色的儒衫,袁长卿则是一身鸦青。这一深一浅的强烈对比,衬着那两张一严峻一温暖的俊颜,看得那位已头发花白的女先生都忍不住一阵眼冒红心,又何况这帮青春年少的女弟子们。

而便是同样一件事,看在不同人的眼里,经过各自需求不同的摘取,则会演绎出迥然不同的故事。珊娘这里觉得她不过是搭了老夫人的顺风车,在她的眼里,别人看的不是那林老夫人,也该是新生林如稚才是。可事实上,许多女学生的眼都是落在那书院里最受欢迎的学长林如亭身上的。而在侯家某几位姑娘看来,那个朝着珊娘拱手道别的袁长卿,才是关注的重点。

不过,那边也不全是些奇形怪状的老头儿,林如亭林如轩兄弟、以及袁长卿周崇这对师兄弟,正乖乖地立在一旁侍候着笔墨。被这些老头儿、以及半老的老头儿、和将来总会老的老头们那么一衬,这四个少年,简直就像那被人精心擦拭过的银器一般,顿时闪耀得叫人有点睁不开眼了。

而林老夫人,便是梅山捐募会的会长。昨儿在春赏宴上看到太太纯熟的绣技,她便想起她一直盘算着的念头,打算把五太太拉进募捐会去帮忙。

“我?惧内?!”五老爷一阵意外扬眉。可等眉毛落回原处,五老爷不禁又是一阵泄气,耷拉着双肩道:“哪里是我怕她,是她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也许,反倒是那样的婚姻,对于女人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十二娘一怔。她们这些人说话,一向都是学着老太太那样藏着掖着的,却是从来没有人像十三儿这样,当人的面就把那盖着的东西掀开的,“哪、哪里,”十二一阵尴尬,“我哪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珊娘那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她这才回头看向他。只是,四目只微微一触,她便又扭回头去。

总之,这里的鬼胎二人组各怀鬼胎,表面却装着天下太平;那里的天真二人组则是真天真,对眼前那二人起伏的心思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转悠到柳堤附近时,从柳堤对面急急过来一个年轻媳妇。那媳妇一脸的焦急神色,看到十三娘,媳妇两眼一亮,忙不迭地跑过来行礼问安,又问道:“姑娘可看到我们七姑娘了?”

礼毕,二人同时直起腰身,然后就都那么平静淡定且礼貌地看了对方一眼。轻轻一个对视后,又各自颔首一礼,从容退开,却是谁的脸上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除了……

珊娘忍不住就往老太太那里瞅去。这么一瞅,她却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老太太也生了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只是,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那眼皮难免松驰。松驰的眼皮盖住眼尾,叫人只注意到她那两只仿佛含着日月精华般的黑亮眼珠,而忽略了那原有的精致眼形。

这五老爷可是最烦这些俗事的,别说春赏宴,便是除夕祭祖家宴,若不是有桂叔压着,不定五老爷都不会出现!

一路上,珊娘故意把话题往春赏宴上引着。果然,小十四抢在七姑娘和十三姑娘之前,先就已经兴奋了起来,叽叽咕咕地说个不住。而老七和十三不仅没像珊娘以为的那样,时不时暗嘲十四一句,甚至还屡屡插-进来也跟着说上两句。这叫珊娘又是一阵暗自沉思。

说着,也不把林仲海一行人往前厅里引了,竟一转身,直接就想把人往他的书房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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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袁长卿只觉得眉心一阵发痒——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舅舅就常说他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每当他感觉受到威胁或者有危险时,他的眉心便会这般发着痒。

“落梅三君子”中,那林如轩是个开朗活泼的,一举一动都很容易招人侧目;袁长卿虽沉默寡言,但他有着一张杀伤力极大的脸,以及一种难以描述的、极强的存在感,便是他站在那里不说不动,也不容人轻忽。跟这样强烈的二人一比,这待人和煦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林学长,自然也就吃亏很多了。

五老爷生性高傲,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缘由后,便觉得,定然是五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他了。于是,跟当年放弃和母亲沟通一样,五老爷也放弃了五太太。而叫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们夫妻反而能够偶尔平静地在同一屋檐下坐上片刻了。于是,五房才有了老爷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一旁那个将侯玦抱下马车的男子忽地笑道:“我抱他进去吧,他受了不小的惊吓。”

“的确,”桂叔互握着手腕笑道,“老爷是不知道,小的盼着这样一个主子盼了有多久。老爷和太太都是那云端上的人,不肯下凡来理这些俗务,小的也没法子逼着老爷理事,可这偌大一家子,光靠着我们这些下人终究不成个体统。如今大姑娘回来了,且还是个能顶事的,小的能不高兴嘛!”

想着“相见不相识”这五个字,珊娘眼前蓦然一亮。

珊娘的眼一眨,摇头“苦笑”道:“哪里,怕是我这病更重了,不然哪能这么压不住火气。想来还是没能调养好的缘故,不定还要再多请些假呢。”

那边,那个胖妇人却是被珊娘的话激得炸了毛,卷着衣袖就向着珊娘冲了过去,口里嚷着:“你骂谁是泼妇?!”

于是,东院相遇时,桂叔扭头看向珊娘的那个玩味眼神,就颇值得玩味了。

她爹?!五老爷回来后,跟她说过的话都掰不到五根手指。她甚至怀疑,她若换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爷都认不出她来。

人,总爱个脸面。如今大家伙儿被大姑娘这么一层一级地打着脸,也由不得人不收敛一二。于是,才不到十日,府里竟真的处处都上紧了弦子。虽然如今再没人敢当着人说主子什么是非了,可大姑娘那“笑面狐”的外号,仍是悄悄流传了开来。

文士这才从那小鹰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岸边的少年。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林如稚,珊娘站在花厅门前一阵垂眼沉思。

这诸多尚未出嫁的姑娘中,以年龄身份排序,最为年长的,是嫡出长房的嫡次女,族中排行第七的七姑娘。

“姑娘果然不愧有才女之名,说起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马妈妈再次冷笑一声,“所谓‘监督’,便是我做什么,姑娘都有权挑剔而已!”

此时的珊娘只默默分析着她的对手,分析着她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

于是珊娘又弯了弯眉眼,笑道:“我听着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二爷头上的伤,是我哥哥弄出来的?”

而前一世时,也正是因为她总是忍不住要去管一些她看不惯的事,最后才……那时候,她以为她在做一些正确的事,又岂知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在多管闲事,在耍威风,在为自己竖贤名……

等众人吃得脑满肠肥地往回赶时,日头已经偏了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