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抬头看向林如亭。

那姿势,顿时就叫珊娘想起了袁长卿,以及他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这讲学堂是梅山书院男女两个分院唯一共用的一处教学场所,每有那大儒名宿过来讲学,都会在这里公开授课。而梅山镇每有什么大型活动,比如募捐拍卖会,也常常会借用这里的场地。

马车到得女学门前,因那林老夫人是长辈,林如亭、林如轩和袁长卿三人便全都下了车,恭恭敬敬将那林老夫人送进女学大门后,三人这才回身重又上了马车,往半山腰上的男子书院过去。

原不耐烦这种场合的五老爷,见妻子女儿各得其乐,他又有意在五太太面前卖弄才情,便破了例,竟主动跟众文人闹成一堆,又是写又是画的,跟林二先生唱和得那叫一个酣畅。

说着,这才说明了来意。

而听说林老夫人竟要去拜访五太太,五老爷这里顿时就心神不宁了起来,好几次脚下没踩住,险些滚下山去。

她看向五太太。

敬过长辈们的酒,略寒暄两句后,一众同辈份的姐妹们就围上了珊娘和林如稚。林老夫人想着她们以后都是同学,便扭头跟别人说话去了。十二娘瞅着林老夫人的眼转开,立时冲着珊娘笑道:“我原还想着,学无止境,如今从京城来了个才女,咱家小十三儿总算是遇到了对手,我还想,怎么着也要叫你们比试比试呢,没想到你就算是在家养病,居然也能认识林家妹妹,这下我是看不成热闹了。”

看着在竹篱间来来回回寻找着路径的林如稚和小胖墩,珊娘笑了笑,头也不回地问着袁长卿:“才刚在柳堤那边,你是在躲谁吗?”

珊娘那里一阵暗恨自己的不淡定——明明说好要忘掉前世的,怎么每每跟这人一对上眼,她就又想起来了?!

林如稚爱说话,小胖墩也爱说话,二人一路叽叽喳喳,倒省了珊娘的事,她只需要唇角含笑,被小胖墩拉着走就好,心里却一直在默默转着她自己的念头。

在袁长卿对面站定,她微垂了头,屈膝行了个福礼,蚊子嗡嗡般叫了声“表哥”。

她那里一边东瞟西瞄着,一边飞快地转着心思,手里倒也不忘规矩,和哥哥弟弟一同过去给那袁孟氏见了礼。

五老爷听了,垂了垂头,忽地一抬头,道:“春赏宴而已,怕什么。我跟你们一起去。”

珊娘看看堂上,大太太仍亲热地拉着五太太的手轻声说笑着,下首侍候的,除了马妈妈外,还有机灵的方妈妈。

林仲海听了,不禁哈哈大笑,拍着五老爷的肩道:“你这脾气,竟这么多年都没变。”

“放心。”

放下饵钩后,袁长卿装作无心的模样,抬眼向珊娘看去。却是再没想到,正好就跟她看过来的眼撞在了一处。他这里端着张平静的脸孔,还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就只见那小丫头的眼微微一眯,便又垂下头去了。

珊娘看了,不由一阵暗自点头。

看着自个儿这虽然已经十四了,身量却仍像个孩童的女儿,书案后的五老爷不由就是一阵醍醐灌顶。

“怎么回事?”她刻意不看向那边,只看向她大哥,却是不等她大哥回话,忽然意识到她问的不是时候,忙又摆着手道:“回头再说吧,现在先赶紧进去。这天儿还凉着呢,可别冻着。”

桂叔眯着那晶亮的小眼笑道:“不瞒老爷说,小的已经打听过了……”说着,便把珊娘最近的懈怠和“病假”全都说了一遍,又道:“老太太那里认为咱家姑娘是恃宠生骄,要冷一冷我们姑娘,这才把人放回来的。小的却瞧着,我们姑娘不定真是不想再在西园呆下去了呢。至于为什么,倒还不知道。”

她的对面,五福双手放在膝上,正规规矩矩坐在桂叔的旁边。

珊娘又是一个屈膝,一脸“惭愧”地道:“先生见谅,若不是我父母兄长无故遭人辱骂,珊娘也不会如此生气。倒是有违书院一向的教导,欠缺了女儿家该有的修养忍让。”

“这位太太有礼了。”她先是彬彬有礼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才抬头道:“从我一进来,就只听到太太不断指责我哥哥的不是,我父母的不是,如今竟连我侯氏一族都指责进来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和哥哥却是不敢胡乱承担。请问太太,我哥哥到底怎么欺负人了?以一个打三个?!我侯家又怎么欺负人了?!打砸抢了贵府?!如今事实如何我们都还不知道,便叫太太这么一口一声的罪名往下扣,知道的,只说是太太心疼儿子,不知道的,还当太太是那不讲道理的泼妇呢!”

所以,看着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总觉得,这主子统统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坍塌,不定就是这位长得跟个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后面功不可没呢!

看着林如稚这急切跳脚的模样,珊娘忍不住以手支着额,心下一阵后悔。当时怎么就出于一时的恶趣味,竟告诉了这孩子,她是在装病逃学呢?!

人总是这样,一根弦一旦松下来,想要再紧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偏家里的大姑娘还真不是个好糊弄的,对家里的各种规矩章程,竟是比他们这些整日盘弄着具体事务的还要熟悉。哪里稍有犯规,姑娘身边的丫鬟便会站出来,把那条例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竟是当面寒碜着人。

文士只顾着看鹰,竟没注意到他们的船已经靠近了那个放鹰少年。

而林如稚的反应却是大出她的意料。那孩子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跟做贼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堂下跟着她的丫鬟婆子,凑到珊娘面前,压低声音小声问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我每回装病逃学都能被我爹娘发现,竟是一次都没能逃成。姐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且我看都没人怀疑姐姐是在装病呢,姐姐真厉害!”

老掌柜走后,袁长卿盯着那族谱又看了半晌,一边在心里默默消化着那些信息。

马妈妈默默咽下一声冷哼,盯着珊娘冷笑道:“姑娘还年轻,管家的事多而烦杂,只愿姑娘莫要半路打了退堂鼓才好。”

当然,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未必。便是她想要改造马妈妈,也得看看马妈妈希望不希望被人改造。既如此,她还是需要小心提防着马妈妈才是……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旋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姨娘:“姨娘可哭够了?!”

就只见小胖墩也隔着众人在看着她,却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差点被那些丫鬟婆子撞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显然,这小子虽然心性不错,有些地方却已经被养歪了。

··

于是这几位闲极无聊的主儿,就这么站在小窗边,默默看着楼下出演着一幕姐弟相残的戏码。

透过竹筐的缝隙,她一眼便看到,她家那个胖弟弟,正凄惨兮兮地撅着个屁股,抱头蹲在角落里抽噎着。在他的前方,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则头凑头地挤在一处看着什么。

他自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却偏偏就叫周崇看了个正着。周崇那火爆脾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一甩袍角,道:“我还是不甘心,得去问个清楚。”说着,脚不沾地地跑下楼去。

珊娘一惊,蓦地抬头看向那个姑娘——别说,她还真知道这个名字!

珊娘便知道,三和也是想去的,因笑道:“行了,难得我们从西园出来,就都去吧。”

方妈妈原就是陪着珊娘过来的,此时也跟在马妈妈的身后进了屋,便笑着打趣道:“姑娘好算计。”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绣架上。

“那就多谢妈妈了。”珊娘自是承她的情。又道:“妈妈能不能再给我找几个力气大些的婆子来?我这小绣楼几年没回来,里面的陈设什么的都已经不合习惯了,我想按着我现在的习惯重新改一改布置。”

看着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小胖墩,珊娘嫌弃地松开手,任由那小子跟见了鬼似的,提着裤子手脚并用往后退去,她只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甩着手掌。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头,竟敢这么睁着眼说瞎话,这院子明明都没人住,竟也敢说是二爷住着!”

在西园住了那么久,她岂能不知道,别的太太是巴不得被老太太叫去“说话”,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连逢年过节,她都宁愿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见老太太的。

而如果中间夹着她爹,珊娘觉得,大概有点麻烦……

这西园,不知多少人想要进来,因此,每次西园里要选人,便很有些八仙过海的架式——那是各显神通。六安的小舅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过搭上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守门婆子而已。而那时候的十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仍是玉字辈里的第一人,虽然还是个在室的姑娘,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家事,可她的一句话,却还是挺有份量的。因此,那个婆子就求到了珊娘面前。而那时候的珊娘也挺“要求积极上进”的,为了示好(大概多少也有一点卖弄的成份在里面),便答应帮忙说句话。因此,原名叫青儿的六安才会当选。

··

她话音未落,马妈妈就道:“姑娘还是且不忙收拾吧,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这么就走了?!”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就胡来,这会儿熬一熬,等将来到了我这岁数,你们就知道厉害了!老大媳妇,我劝你还是该跟小十三学学,多保养着自个儿一点,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们瞧瞧十三,这才多大点的年纪,就整天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偏我这西园里没个清净的时候,整日里人来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将养着也难。她原先在家时住的那个院子倒是比我这里清静,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养好了再接进来呢。”

就听到十四娘好奇问道:“什么大周的顶梁柱?”

经过这近五十年的栽培,如今侯府虽然还是不如孟家,到底也到了收获期。嫁出去的姑娘当中,品级最高的是珊娘的一个姑姑,为淮阳王府的侧妃;其次是差点做了首辅夫人的一个堂姑婆——之所以说差点,是珊娘的那个姑婆命不太好,在丈夫被钦点为首辅之前就病死了,于是这么个上等夫婿竟便宜了别人家。

林如轩又是一怔,疑惑道:“你的意思……休妻?!”

袁长卿立时横他一眼,“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婚姻又不是儿戏。”

“哼,”林如轩冷哼一声,“你竟还知道婚姻不是儿戏!”

顿了顿,他又叹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该娶阿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