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去。”小胖墩笑眯眯地攥住珊娘的手。

其他那些不受老太太器重的姐妹且不说了,只说如今最为得宠的那三位,在外人看来,许觉不出有什么异样,可珊娘还是敏锐地发现,她们果然与往常略有不同。

前世时,这名字跟袁长卿很像的堂弟袁昶兴虽然也是陪着袁孟氏一同来梅山镇的,可许是怕侯家人误会了联姻的对象,春赏宴的当天他并没有出席。袁孟氏给出的解释是,他去梅山书院拜见林山长了……

五老爷问清原由,便皱眉道:“不想去不去就是。”

珊娘早就后悔那天把十四让进春深苑的事了,便笑道:“十四妹妹上次来时,应该也看到了,我那院子又小又窄又乱,哪里好意思招待你们。不如我们去花园里坐坐吧。我奇怪的倒是,你们不是应该在忙着春赏宴吗?这可没几天了。这时候怎么老太太竟想起来,差使你们来看望我们太太和我?”

若只有林仲海带着他的两个学生过来,珊娘倒还有理由躲个清闲,可偏偏林如稚也跟着一同来了,于是,心疼五太太不惯见客的五老爷二话不说,就把珊娘推出来做了那接待女客的女主人。

珊娘顿时被她那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给吓了一跳,忙也扭头看向五太太。

且还是颇为强势的各种明示暗示!

那里林如亭则拉过袁长卿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袁长卿,自京城来的。”

于是,也就难怪珊娘看向那幅画的第一眼,先是看向那只手了。

珊娘眨眨眼,从那前世冤家的身上移开视线,一边急急步下台阶,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叫人拿些干净毛巾来,还有斗篷。让厨房里备下热水和姜汤,再叫个人去请大夫。”

桂叔却似乎见怪不怪,躬身笑道:“也没什么,是大爷又跟人打架了。不过还好,只是些皮肉伤。”

珊娘将手肘搁在车窗的边缘上,以手背遮住唇,心下却是一阵烦躁。

——好吧,这话也够恶毒的。

珊娘的眼不由就眯了眯。若不是此刻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差点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揍她这才是真正欠揍的大哥了!

三和忽然道:“管着老太爷东园的那个桂老总管,桂伯,是他亲哥哥。俩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岁呢。”

“咦?诶?啊?!休学?!姐姐要休学?为什么?!”

五老爷被众人簇拥进他的院子,才刚在正房上首落了座,便有丫鬟及时送上热茶和热手巾等物,又有丫鬟殷勤上前,替老爷解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家常的衣裳……

已经跟着老爷出门小半个月的船家当即明白老爷的意思,船舵一转,小船便向着少年划了过去。

那林如稚瞪圆着杏眼,张着嘴一阵发愣,然后忽地鼓掌大笑起来。虽笑得很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温婉优雅,却别有一番直爽利落的风情,叫侯珊娘看了忍不住也跟着将唇角处抿出两个微微的凹陷。

于是老掌柜赶紧低下头,接着又道:“老太爷膝下育有七子八女,其中只有大老爷和五老爷为孟老太君嫡出,其他皆为庶出……”

她转向姚氏,“实话不瞒太太,回来这几天,我冷眼看下来,家里多数人还是好的,就是有些人,许是差事当久了,渐渐有些懈怠了。我想着,便是日常管事不需要我,我总能在一旁帮着太太和妈妈敲一敲边鼓,给那些不肯上进的紧一紧弦子,一来省得太太在人前做了恶人,二来,”她看向马妈妈,“说句让妈妈不高兴的话,妈妈到底只是妈妈,有时候,该说的话便是说了,也总没有太太或我说起来更管用。”

珊娘把肩又往水里沉了沉,心里却暗暗筹划着明天要做的事。

直到一口气呼尽,她这才缓缓睁开,然后头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向侯瑞。

却原来,是众人看到了侯玦头上那块被几个熊孩子撞出来的青紫。甚至有那么几个过于忠心的,竟都心疼得眼含热泪了。

小胖子又垂了头。

“这是……”

珊娘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左侧有条小巷。巷口处胡乱堆着一摞竹筐,正好挡住了巷口。

忽然,旁边一直没吱声的袁长卿清了清嗓子,“五爷,您怕是忘了,离京时您是怎么答应您大哥的了。”

“怎见得你就比我大了?”小姑娘不服气地一抬下巴,“你看着都还没我高呢。”

堂上,珊娘拿眼横着五福吓唬她:“你可仔细些,把我的猫趣图扯坏了,我扒了你的皮补上。”

珊娘扭头似笑非笑地睨了马妈妈一眼。这马妈妈当着太太的面就这么随意指派太太屋里的丫鬟,说白了,不过是有意叫珊娘看看,她在太太面前的体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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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客气。”

像头被从冬眠中吵醒的熊一般,凶性大发的珊娘毫不客气地又揍了那熊孩子一套三联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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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看看马妈妈。

下面一个妈妈小心翼翼答道:“老爷出门访友去了,说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问着六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在西园里总比跟着我要更有出息呢。”

她看看挂着帘子的内室。虽然看不到里面,但刚才鱼贯出来的丫鬟婆子,还是叫她猜到,她们应该是正在收拾东西。“瞧你这架式,竟还真打算搬出去怎的?我说你还是向老太太低个头讨个饶罢。”

珊娘在堂前的太师椅上坐了,只有三和还记得上前来给她倒了盏茶,然后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珊娘回头看向堂下,只见堂下站着两个婆子。一个约五十来岁,生得高颧骨薄嘴唇,看着有些刻薄相;另一个约四旬左右,团团的脸儿看着倒是挺讨人欢喜,只是那有些飘忽的眼神叫人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个主事的。

低头呷着茶的珊娘忽然就叫茶水呛住了。

珊娘那原本就有些微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五福的意思她再清楚不过,这丫头一向有些懒——不是不爱做事的那种懒,而是懒得应酬复杂的人际关系——叫她换个新主子,跟新人争宠什么的,大概这丫头又会大叫:“能不能愉快地当差了?!”

李妈妈给十三姑娘做奶娘时,自个儿的女儿才刚刚夭折。看到珊娘的第一眼,李妈妈就觉得,这孩子不定就是她那个没缘分的女儿重新投胎,再次来到了她身边。所以打珊娘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对她硬不起什么心肠来。

五福简直不敢想,万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着她家姑娘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会落下什么好!

“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还信。”儿子的声音里透着冰寒入骨的讥诮。

于是,一直默默观察着十一娘的珊娘便发现,十一娘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她们姐妹自七八岁起就同起同卧,且西园那环境,叫每个人把每个人都吃得透透的,谁的一个微表情都逃不过别人的火眼金睛,于是珊娘忽然间就明白了,原来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十一娘“误以为”的那个什么“世子”,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误以为”。也许,从一开始十一娘就知道,袁家要拿来联姻的,不是那个袁二,而一直都是袁大。而,这袁大,显然从一开始,就一直是十一娘的目标……

这么想来,前世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她忽然间就明白了。

显然,便是袁长卿不是“世子”的热门人选,以他本身的才学,以及他那张容易招蜂引蝶的脸,对于十一娘来说也是颇具吸引力的。何况袁长卿的身世还有一个妙处:便是不管谁嫁过去,那都是个妥妥的当家主母。上面唯一一个有名分管着的长辈,还不是亲祖母——当初珊娘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不也是考量到同样的因素的嘛?大家心思其实都一样!

而,虽说侯家姑娘在袁家眼里都一样,但在侯家老太太眼里却总还有个亲疏远近。比起庶房嫡出的十一姑娘,显然身上流着自己血脉的她更容易被挑中。所以,其实袁长卿跟着袁孟氏来拜会侯孟氏时,那个把她支开的人,应该就是十一娘吧。而之所以那时候大家都传说着来联姻的是公府里备受重视的“世子袁二”,后来却突然变成了“无足轻重的袁大”,造成这种心理落差的,也是十一娘的手笔吧?只是,十一娘大概没料到,便是没了那层身份光环,仅凭着袁长卿自身的魅力,这袁老大居然仍很抢手吧?!

由着这十一娘,珊娘忽然又想到七娘。前世时,在知道袁家拿出来联姻的不是那个所谓“世子”后,七娘也就对袁长卿不感兴趣了。只是不明白,此生怎么又感兴趣了呢?——珊娘却是不知道,这竟都是她害的!

前世时,虽说七娘已经有了议亲的对象,但比起成为“次辅家颇有前途的孙儿的媳妇”,她对“公府世子夫人”的头衔更感兴趣。而知道来的只是那“无足轻重的袁老大”后,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兴趣。偏偏这一世,珊娘又对她说了那么一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加上袁长卿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叫七娘觉得,有必要努力一把。大不了将来她替袁长卿多多谋划一二,那爵位不定就是袁长卿的了。

好吧,其实前世时珊娘也这么想过,且还那么做过。直到后来她的到处逢迎触怒了袁长卿,她才知道,他真的对那个爵位没兴趣。

想着前世时自己的自以为是,看着此生十一娘的各种谋划,再一次,珊娘心里升起那股颇为恶俗的、偷窥般的、隐秘而恶劣的兴味……

而那端着茶盏的袁长卿,却在不小心看到她唇边再次抿出的小小凹陷后,心头忽地又是一阵突跳。他一转身,背对着那三个姑娘,假装观赏着四周的风景。

在他的背后,三个姑娘小声说笑着,没一会儿,便有个丫鬟找了过来,于是十一姑娘起身向众人道了声歉,便扶着那丫鬟的手,款款走了。

而珊娘看着她十一姐姐消失的方向,则又是一阵微笑。

十一姐姐果然是家里最不显山露水,却又最老谋深算的一个。她甚至能想像得到,如果没有她和林如稚、小胖墩这三个不识趣的人搅局,十一姐姐会怎么优雅地邀请袁长卿坐下来喝杯茶。便是袁长卿不肯喝这杯茶,她也会找着机会跟他聊上两句,然后在气氛变得尴尬前,小丫鬟便会及时上场。一来表示,这果真只是偶遇;二来也表示,她虽然向往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也是很能干的一个姑娘,足以担起主母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