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忍不住就抬手抹了一下额——不会真是她之前撒的那些种子发芽了吧?!

珊娘不由一阵眨眼。上一世时,此时的她正忙里忙外忙得脚不沾地,和那袁孟氏见面,还是在之后开宴前夕。那时候,袁长卿已经在外面安了席,所以她直到散了宴后,才和袁长卿在西角院里遇上的。

“老太太那里我去说。”五老爷拍着胸脯一力承下这件差事,又对珊娘道:“太太体弱,以后家里的应酬,还是你替太太担下来吧。老太太那里若是叫太太,就说我说的,太太身体不好,有什么事,让她直接跟我说。”

珊娘一阵诧异。且不说如今离春赏宴已经没几天了,几个主事之人居然放下正事过来“探望”她们这些闲人,偏大太太还是这么一副要隔开她和五太太的架式,这举动本身就已经叫珊娘动了疑心。

那边,侯五老爷早跟林二老爷拍肩打背地招呼了起来。一阵寒暄过后,众人都还没有绕过影壁,林仲海就不客气地对五老爷道:“经年不见,疏仪兄的眼力竟退步了还是怎的?!我才刚回来就听人说,你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了幅假画?我这里可是带了好些画作来,想要请你帮着品鉴呢。”

说着,他一转身,竟破天荒地过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带着半强迫性质地,将五太太拉进了一旁的侧花厅。

她一眨眼,忙飞快地垂了头,继续装着她的乖顺少女,心下却是一阵疑窦重重。袁长卿那句话,显然是要钓五老爷上钩的,可他这么做,到底有何企图?!

好在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阵苦笑。若说妇人的绣房是妇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么男人的书房,便是男人躲避妇人的地方。前一世时,袁长卿的书房也是连丫鬟都不许进的。

前世时,珊娘经常会梦到第一次看到袁长卿时的情景。每次梦醒后,她总觉得是记忆美化了梦中的少年,可如今隔着一世再看到他,珊娘才发现,原来不是记忆美化了他,而是这个年纪的他,便是如今她已经对他再没有任何想法,却仍觉得他……

等他意识到,桂叔并没有退出去时,不由抬头看着他抬了抬眉。

袁长卿身边有四个小厮,为首的那个,就是这个炎风。才刚她从炎风身旁经过时,心里原正想着,这小厮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她还没想到人,就忽地听到周崇在那里叫了炎风的名字……

见她看过来,桂叔冲她悄悄抬了一下眉。

如今被珊娘这么指着鼻子一问,先生才发现自己的偏颇之处,顿时哑了。

这却是珊娘头一次听说,便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头看来的眼撞到一处。

“啊,说到这个,都忘告诉姐姐了。”小姑娘忽地将半个身子探过茶几,看着珊娘笑道:“我跟家里都说好了,下月初再入学。姐姐的病假是休到这个月底吧?到时候正好咱俩一起去上课。”

往常老爷回来时,从守门的严伯起,到前厅的婆子,再到这院子里各处的丫鬟小厮们,一个个总是那么急切地跟前跟后表着忠心,一副恨不能亲手替老爷按肩揉背的模样。那场景虽说看着挺亲切热闹的,可也难免叫人觉得闹心。若是遇上五老爷心气儿不顺的时候,更是天下大乱。

便只见岸边,一截为了便于妇人洗濯而伸入水中的木制栈板上,一个少年正抬头看着那只俯冲而下的大鸟。

又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学里?姐姐如今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不如说给我听听。我祖父常说,不为良相就为良医,他那里收着好多外面没有的方子呢,不定其中就有跟姐姐对症的。”

“这侯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那最后一代老侯爷有七八个儿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个孙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爷。侯老太爷娶妻原阳孟氏……”

太太姚氏看看被说得哑口无言的马妈妈,再看看珊娘,心下忽地一阵感慨。她像珊娘这么大年纪时,见了人手都会抖,哪还敢跟人争辩?!何况她的奶娘更是个强势了一辈子的人,便是面对她这个主子,也轻易不肯低头的,这珊娘竟敢跟她硬脾气的奶娘对上,且还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说得她奶娘都开不了口……

五福的动作一滞,抬头看着珊娘才刚要说什么,却正对上奶娘警告的眼。她只好吞了吞气,生硬改过话头,问着珊娘:“姑娘这会儿可要喝茶?”

前一世时,她这大哥最后怎么了?她这胖弟弟后来又怎样了?她的父亲和嫡母呢?后来又怎么了?她竟全然不知……

侯玦抬起头,才刚要跟珊娘说话,忽地就被一阵七嘴八舌的问候声给打断了:“二爷,二爷您回来啦,二爷您辛苦……”

小胖子条件反射似的赶紧抬头,见珊娘盯着他,那小胖脸憋得又红了一些,畏头缩脑道:“我……躲开了……”

若不是这会儿遭遇突然袭击一时没回得过神来,几个熊孩子怕是就要以为,这十三姐姐不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附体了……

“……再哭!你这是有意要招过人来还是怎的?!”

“怎么可能?”林如稚头也不回地道,“如今这世上的‘玉绣’早被人搜刮光了,何况侯姐姐手里可是有三幅呢!若真是‘玉绣’,这‘玉绣’也太不值钱了。”

珊娘笑道:“年纪大小又不是按着个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实也是如此,过了十四岁生日后,珊娘的个子一下子就窜了起来。“我今年十四,你几岁?”她问。

于是方妈妈识趣地笑道:“姑娘顾虑得是,都说眼见为实,想来木器店里应该有实物的。不如老奴这就去请示一下太太,然后亲自陪着姑娘走一趟?”

马妈妈皱着眉道:“便是姑娘想省事,该有的规矩总还得有。虽然家里比不得老太太那里的排场,可照着规矩,姑娘身边少说也该有个一等的大丫鬟才是。”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这二人的举手投足,才终于有了点世族仆妇该有的规矩礼仪,叫已经对五房下人的职业素质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显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长歪了的歪脖子柳。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着的众人。

五福殷勤地擦干净一张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妈妈从衣箱里翻出一袭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挡着夜风;六安则不安地拧着手指,站在院子当中看护着姑娘的行李,每个打行李旁经过的人,都会被她以明亮的猫眼死死盯着,生怕有人使坏,故意弄坏姑娘的东西。

当年,她还年轻时,好像也曾这么热血过呢……

“太太身上不好,这会儿吃了药,怕是已经睡了。”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就跟了你吧。”

赵氏一阵眨眼,却没说话。

奶娘站在门边上等着珊娘,见珊娘回来,便询问地歪了歪头。珊娘微笑着冲她一点头,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愿。于是她也不多话,一转身就进了里屋,从容镇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饰了。

咦?这婆子居然没按着剧本走!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我竟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老太太虽然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斋,却并不是个爱吃素的。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她又岂能容得别人的一点轻忽?何况珊娘之前的表现太过优异,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来,在老太太看来,即便不算是对她权威的一种挑衅,至少也是一种刻意的怠慢。

那是一只剔透得如玉雕般莹润细腻的小手。

五福那里着急上火,三和却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抿唇而笑,“怎么办?凉拌。我说你可真够操心的,姑娘自个儿还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的,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干什么?”

病床上的珊娘顿时只觉一阵狂喜——她的女儿回来了,她的女儿不计前嫌,回来看她了!

而,和两世为人的珊娘不同,此时的袁长卿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纯情少年。对男女之情,他连“懵懂”二字都算不上,更别提什么了解了。这会儿纯情的袁大公子正在纳闷着:他这是怎么了?

若说之前在五老爷府上,他的眼第一次和珊娘对上时,那点心慌可以归咎于是他以为珊娘发现他在偷看她而心虚发窘;那么,刚才在花厅上第二次跟她四目相对时,那突然而至的心跳,就令他很有些不解了。

袁长卿一向很是自律,他总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但才刚在花厅上,和珊娘四目相对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不明白自己了。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测在进展着,他为什么会感觉心里慌慌的,就像好像哪里会出什么事一样。那心神不宁的感觉,甚至叫他都没那个耐心去应付两个孟老太太,只得随意找了借口从花厅里溜了出来。

只是,他原想找个地方好好琢磨一下这件事的,却似乎这侯家的别院里就没个清静地方,一路过来,他都已经不知道“偶遇”过多少姑娘了,且还不全是侯家的姑娘。好在他被侯家七姑娘拦下时,及时听到了林如稚的笑声,这才得以摆脱那个颇为强势的侯七姑娘。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和林如稚在一起的,竟然还有那个“小十三儿”。

而,直到第三次和珊娘四目相对,那种叫他心烦意乱的心悸再次出现后,袁长卿才终于明白,一切跟他的计划无关,似乎只跟那十三儿的狐狸眼有关。

袁长卿一岁丧父,两岁丧母,他的那个家,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个借宿之地,因此,他的成长过程颇为孤寂。习惯了孤独的他,也习惯了掌控身边的一切,任何陌生的事物都本能地叫他心生警惕,甚至是心生厌恶。但,此刻面对十三儿给予他的陌生感觉,他却是在眉心刺痒难耐的同时,又有种难以解释的……蠢蠢欲动。

偏不管是以往的经验,还是他从书本上读到的那些知识,似乎没一样能解释他此刻的心情感受。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默默注视着珊娘,袁长卿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