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妈妈一把拉住侯瑞的胳膊,瞪着双微微鼓起的大眼,先是把侯瑞上下一阵打量,见他身上不像带伤的样子,这才指着他肩上绽了线的衣裳皱眉道:“大爷这是又跟谁打架去了?!竟又弄破了衣裳。再这样,大爷可没几身好衣裳了。”

珊娘蓦地一挺肩,冲着自己一阵皱眉,暗暗发誓,再不提前世了——既然此生已经决定不再回头,便该连同那些所谓的“前世”全部抛开,再不去回首。至于那“梦境”中的一切,两个孩子也好,林如稚也罢,都只当是一场梦吧。便是那袁长卿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此时不仅那三个遭遇突然袭击的倒霉孩子被吓住了,侯玦也被他这从天而降的姐姐给惊得一阵瞠目结舌。

五福抱着那装着绣品的包袱,三两步赶上珊娘,噘着嘴儿道:“我们不该把生意给那家店做的!那个掌柜的竟就这么看着人欺负我们!姑娘,要不我们回去把单子取消了吧?”

林家是书香世家,林芝老爷子又是当世名儒,一辈子沉浸于教书育人的事业中;林老太太和老爷子夫妻同心,也是亲自披挂上阵,做了梅山书院女子学院的掌院。这侯珊娘便在林老太太手下读着书,因她刻苦,又年年得着第一,可算是林老太太的得意门生之一。

“什么?”见女孩看着自己笑,珊娘一阵眨眼。这还是她头一次被陌生人搭讪呢。

在前朝时,这玻璃和那西洋自鸣钟一样,都被当作一种珍宝收藏,可经由世祖皇帝兴起的“圣元革新”后,大周从西洋学得诸多技术,如今玻璃也好,自鸣钟也罢,虽不能说是十分便宜,也不是什么普通百姓置办不起的物件。何况如今侯家穷得只剩下了钱,便是最穷的五房,想要置办个玻璃屏风什么的,也算不上是件难事。

“真的?”

前世珊娘身体还好时,也曾常随袁长卿出入宫闱。她记得太后宫里便有这么个类似的绣品屏风摆件,是太后的心爱之物。后来珊娘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绣”。

珊娘叹息一声,指尖划过额际,以掌心轻轻覆住眼。

偏那小胖子不服气,在她的膝盖下挣扎哭嚎着,一边回头招呼着他的那些丫鬟婆子们。

马妈妈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阵不好。太太不管事,老爷也不管事,以至于她和马姨娘在五房作威作福惯了,竟一时忘了,一个姨娘的身份是上不得台盘的。而她女儿上不得台盘,于她这做娘的,也不是什么有体面的事……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刚要问马妈妈这是怎么了,就听得眼前跪着的那个孩子笑道:“这些年女儿虽然住在西园里,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家里。家里就太太一人操劳着,也没个能帮衬的人手,便是马妈妈那里有心想要帮衬太太,以妈妈这么一个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终究有限。如今女儿回来了,太太也能轻松些了。”

——好嘛,一字不漏,那话全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而就这样,老太太还怕人委屈了珊娘,又叫身边的吴妈妈亲自跟车去五房,要亲眼看着她的小十三儿平安到家才能放心。

珊娘正摇头笑着,门外有小丫鬟来报,说是大奶奶来了。

她看了一眼方妈妈,决定卖个人情,又道:“妈妈可别错怪了这位妈妈,今儿若不是有方妈妈填补着,妈妈怕就要惹下大-麻烦了。我劝妈妈便是心里不痛快,想要发脾气什么的,也该先看清楚了再说。”

她的这番表现,显然叫老太太觉得,她还是有心在自己面前争一争宠的。于是老太太只装作没看到十四那几乎黑了半边的脸,拉着珊娘的手问道:“才刚你大伯母还在说,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给开的。那奎大夫可是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一把脉息自是没话说,你吃了可觉得有起色?”

七娘立马丢开十四娘,接过话道:“怕是春天到了,换季的缘故吧。最近我娘也老说没什么精神,大夫也说是脾胃不和,可见很多人都这样呢。”

许是想着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儿女。想到儿女,珊娘撑着额头的手忽地就滑了一下。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此时正好是西洋时间的八点半。

五福顿时就拧紧了眉。隔着门槛看看紧闭的卧室房门,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回头,见三和仍是那么心平气和地教着小丫鬟们理丝线,五福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冲过去,劈手就夺过那只装着丝线的笸箩,压着声音冲三和恼道:“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有心做这些!姑娘一向听你的,你好歹也劝着姑娘些!不为别的,咱们姑娘走到如今这一步容易嘛?!若真这么被送回去,以后可怎么办?!”

原来放羊的孩子果然是存在的,之前为了骗他来见她一面,她曾制造过太多次的病危,如今她真的快死了,他却早已经不再相信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旋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姨娘:“姨娘可哭够了?!”

马姨娘一怔,那哭声不由一滞。

于是珊娘又弯了弯眉眼,笑道:“我听着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二爷头上的伤,是我哥哥弄出来的?”

马姨娘一惊。才刚她一时性急,竟忘了这珊娘还在一旁,只习惯性地冲着侯瑞去了。这大少爷在府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语出无心,得罪也就得罪了,偏这大姑娘……

于是她转了转眼珠,却是一把抱紧了小胖墩,又小声呜咽起来,却是一副她有满腹委屈也不敢说的模样。

偏那小胖墩看到他亲娘落泪,也忍不住跟着眼里含了泪,嘴里说着“姨娘别哭了”,便伸手去替他姨娘抹泪。

那马姨娘原只是装着委屈,如今见儿子如此体贴,那委屈顿时得到实质升华,只抱着小胖墩哭得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就如同他们母子俩果然被人欺负狠了一般。

看着这哭成一团的母子两个,珊娘抬头朝天冷笑一声,干脆也不问着马姨娘了,而是眯眼问着小胖墩,“侯玦,既然你姨娘怀疑你头上的伤是大哥打的,那么你来告诉她,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之前老九老十要小胖墩去偷他姨娘的钱时,他没敢说,其实他身上的钱,就已经是他从他姨娘屋子里偷拿的了。此刻做贼心虚的他哪敢再提此事,只懦弱地低了头,不敢抬眼。

珊娘原看着小胖墩还有几分纯良,可这会儿却是发现,这孩子已经被惯得唯我独尊,眼里竟再看不到别人,忍不住冷笑一声,低喝道:“我原当你只是懦弱,如今看来,你竟是自私自利!难怪你有难时别人不愿插手帮你,你就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有所担当才是,便是你姨娘不知真相,只冲着她把你受伤的原因推到哥哥身上,你作为弟弟就该跳出来维护哥哥,偏你竟一句话不说,由着那不相干的人来污蔑你大哥。可有你这样做人弟弟的?!”

小胖墩自被她教训了一顿,又被她维护了一场后,心里待珊娘早有不同。这会儿见珊娘竟那么鄙夷地看着他,他一时受不住,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马姨娘见了,忙抱着小胖墩向珊娘请罪道:“姑娘息怒,都是我的不是,请姑娘莫要迁怒于二爷……”

“哈,迁怒?!”珊娘一声嗤笑,“姨娘还是快打住吧,这可是姨娘第三次来惹我了!我这里不说姨娘,不过是替侯玦存些体面,姨娘就该知道自重才是!姨娘不过是老爷的屋里人,便是我和哥哥哪里做得不对,也轮不到姨娘来教训我们!就是侯玦他有什么不是,我骂得,哥哥打得,偏就不关姨娘的事,你在这里替他抱什么不平?!说好听了,以为你是真心为了侯玦,说不好听,你不过是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再退一万步说,便是我和哥哥都教训错了,上面总还有老爷太太管着,又关你个姨娘什么事?!”

这会儿,马妈妈也得了消息匆匆跑了过来。

看着马妈妈,珊娘的媚丝眼儿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只又是一声冷笑。这才是她回来的第三天而已。她原还想着能躲懒就躲懒的,却不想似乎谁都看不得她清闲!她是怕麻烦,可正如她跟五福她们所说,麻烦来了她也不会躲麻烦!何况如今看来,这五房上上下下的一片混乱,便是她再不想去管,怕是迟早仍会成为她的麻烦!

这么想着,她便再不给马妈妈母女存体面,扭头冲着马妈妈发火道:“妈妈来得正好!太太把内宅托给妈妈,是信得过妈妈的,不想妈妈竟懈怠了!前儿吴妈妈才刚说过,不该放任个姨娘满院子乱跑的,谁知今儿姨娘竟又犯了这毛病,还直指着我和大爷来问话了!妈妈说,该怎么处置?!”

马妈妈早就跟马姨娘说过,叫她暂时忍耐的,不想才刚方妈妈过来一通抱怨,她才知道下面的人竟借着她的名又惹了那个“煞星”,偏这会儿自个儿的女儿竟也出了纰漏。她这里还没想到什么替马姨娘辩解的话,就听到马姨娘在那里又哭嚎了起来。

“姑娘可委屈死我了,我不过是心疼二爷……”

“住嘴!”珊娘扭头就是一声低喝,“我跟妈妈说话,哪有姨娘插嘴的份儿?!”

又调头冲着马妈妈冷笑道:“妈妈是办老了事的,自然应该知道这府里的规矩。妈妈且瞧瞧别人家,哪一家的姨娘不是乖乖守在自己院子里不敢乱说乱动?!偏我们家的姨娘脸比别人家都要大,整天满宅子乱逛不说,还到处挑三拨四,竟连两位小爷和我都不放在眼里,也敢随意指责教训起来了!我知道妈妈这是事多,还要管着分派下人们住院子的事,可事情再多,也该分个主次出来,便是妈妈力有不逮之处,好歹也该知道放一放权,把您没时间管或者不想管的事分给有时间的人去管,没得为了你们的懈怠,倒要我和哥哥弟弟们受委屈的道理!”

马妈妈自掌家以来,还没当众这般受过辱,偏又被大姑娘抓住了明面上的短处,她只涨红了脸,在那里一阵期期艾艾,辩说着分院子的事自己并不知情。

珊娘冷笑一声,“西洋有句谚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妈妈既管着这家事,就该处处警醒着,没得一句不知情就能免了错的!妈妈与其在这里跟我争辩什么是非对错,倒不如先想想该怎么处置这乱糟糟的一团吧!”

马妈妈被她堵得一阵哑口无言,抬头看看挑着眉梢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大姑娘,低头看看仍被马姨娘抱在怀里,却早就忘了哭,只知道瞪着一双眼的二少爷,以及那斜靠在墙上,一脸看热闹模样的大少爷,她忍不住就是一阵烦躁。扭头又见马姨娘只知道抽噎哭泣,心下更是烦躁,便冲着跟着姨娘的两个小丫鬟一声低喝:“还不把姨娘扶回去!青天白日的,你们带着姨娘出来瞎逛什么?!没事全都给我老实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说着,挤着僵硬的笑脸,向着珊娘兄妹三人嘀咕了一句谁都没听清的话,转身跟在马姨娘的身后就要离开。

那边,只听侯瑞低笑了一声,抬手冲着珊娘一竖拇指,“果然是西园里教养出来的,厉害。”——却是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褒是贬。

他一转身,便要抬脚出那西角门。不想身后又传来珊娘的声音。

“我才刚回来,还认不全家里的人。你叫什么?在我哥哥院子里当着什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