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她走出巷口时,五福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噘着个嘴儿抱怨道:“姑娘也真是,这种事哪用得着姑娘亲自动手?姑娘该吩咐奴婢的。”

只是这一回熊孩子的数量,要比上一回多了那么几只。

“便是做买卖的不容易,这掌柜的也太过分了!”连三和都不满地抱怨道,“我们是店里的客人,他就该护着我们才是,亏这曲矩木器行竟还是京城的老字号……”

“怎么就失礼了?!”林如稚不服地从窗边回来,坐在桌边道:“我想认识她,偏你是个男的,没办法给我引见,我也只能自己去认识她了。”

“丑吗?”珊娘回头又看了看那只小几,还好吧。

方妈妈凑过来笑道:“到底是太太的宝贝,看着竟跟个活物似的。”

“一定很好看的!”珊娘道,“光是想着我就能想像得到,做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到时候太太来看,一定不会差……啊,”她看看太太,探着身子得寸进尺又道:“要不,太太把那幅墨竹图也一并赏了我吧。我想着拿它做个桌屏,以楠竹做框,底座不用木雕,只用竹蔑编出新鲜花样来,再刷上一层黑漆——白色的绢底,黑色的框架,看着一定极是清雅。”

想着太太是个钟情刺绣的,她猜这十有八-九是太太的东西,便不顾那看库房的婆子不痛快地眼神,抢在婆子伸手前捡起那卷绣品。

楼下,传来一阵低低的人语。

就只见珊娘长发一甩,以膝盖压住那个尖嚎着的熊孩子,回手指向众人,“谁敢过来?!”

“二爷?”珊娘一挑眉,横着翠翘道:“我认得你,你便是那个不许给我开门的丫头。原来咱们五房连个丫鬟都这么厉害,竟能指责起太太忘事了。”

珊娘不等马妈妈开口,就抢先一步上前给五太太磕头请安,然后抬头笑道:“太太,女儿回来了。”

门外等着的珊娘心里却又有了几分计较。

(珊娘悄悄以小人之心度人:老太太这一招大概也可算是一箭双雕、千金买骨了吧。不仅不收回给她的那么多衣裳首饰,还另外有赏,这在外人看来,往小处说,是体现了老太太的大方亲切;往大处说,其实也是在替西园打广告呢——瞧,连个被从西园里挪出去“养病”的姑娘都能收获颇丰,若是留在西园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好处呢。你们还不快点来?!)

而老太太那人,别的不好说,却有一点“怪癖”,便是你如意了她就要不如意。如今就算她不想留下珊娘,只看着珊娘这急切想要逃开的架式,她怕是也要故意留她下来呢。

珊娘笑着又问:“妈妈可知道我是谁?”

话说,老太太这人,珊娘其实还算是有些了解的,那性情脾气最为刚硬,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爷,明明是老太太的幺儿,照理说应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一个,却因他生性疏懒,不听老太太的教导,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权力层之外,如今也只在家当个米虫罢了。

不过同为嫡出的三房长女十一娘心里,就没七娘那么强的嫡庶之分了(可能因为她父亲原本就是庶出的缘故),相对于高傲的七姑娘来说,十一姑娘的行事风格则要更为谦和温柔。

这世上应该没人愿意老是去想那些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哪怕是在忏悔的时候。何况就目前来说,她还没有做出那样的错事。而且此生她也不打算再嫁给袁长卿了,自然,这一世也就不可能再有两个恨她的孩子……

三和则仍是那么一脸平和地着重点出“四喜说”这三个关键字。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会反驳的,不想那会儿她只是懒洋洋地应了声,“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觉得精神头不足。”

而这灰色的帐幔,在袁长卿看来,显然是侯珊娘想要给他制造出一种她将死的可怜印象。

珊娘的眉蓦地一皱,悄悄捏紧了手心。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竟忍不住又想要去插手管事了……

而前一世时,也正是因为她总是忍不住要去管一些她看不惯的事,最后才……那时候,她以为她在做一些正确的事,又岂知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在多管闲事,在耍威风,在为自己竖贤名……

珊娘深吸一口气,压抑下满腔的委屈,抿着唇儿自嘲地笑了笑,又伸手拍拍仍愤愤不平的五福,一转身,领着她的人离开了这乱哄哄的车马房。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为者无所求”。今生的她,只想做那“终日不系之舟”,这些闲事,不管也罢。没见那五老爷五太太都没管吗?她一个做姑娘的,多什么事?!

谁知她才刚走出车马房,迎头就看到六安从旁边的一个偏院里走了出来。

珊娘一阵惊奇,“你在这里做什么?”

六安忙上前屈膝笑道:“我回房里拿点东西。”又道,“我和妈妈姐姐们都分在这个院子里住着呢。”

侯府的规矩,为了不扰了主子们的清静,除了当夜值守的下人外,仆妇们下了差后,全都是要住到下人院里的。珊娘回来的头一天晚上,因着忙乱,五福她们几个才临时在春深苑里挤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才被马妈妈安排了别的住处。当时珊娘倒是曾问过她们住得如何,李妈妈只说“一切都好”,她便再没在意了。

她却是忘了李妈妈的性情,便是真有什么不好,她的奶娘也只会报喜不报忧……

回头看看不远处散发着种种怪味的马房,珊娘那细长的眼儿微微一眯,笑道:“正好,我也瞧瞧你们住的地方。”

而这一瞧,却是叫珊娘的眼儿眯得更细了。

这院子,一看便不像是给人住的,竟是处处堆满了草料工具等物,只有那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被收拾出来——且看着就是专门为了李妈妈她们才临时收拾出来的。

李妈妈她们几个,全都挤在这间虽然挺大却很破旧的屋里。而照着府里的规矩,作为奶娘,李妈妈原该有资格独享一室的;便是三和五福这两个二等丫鬟,也该有资格住那两个人的房间才是。

这样的刁难,不由就叫珊娘唇边噙了冷笑。她以为马妈妈便是根棒槌,能在家里得势这么久,多少总是个拎得清的,不想竟又欺到她的头上来了!

她却是不知道,这件事马妈妈根本就不知情。

那马妈妈虽然心里不服气,可她也知道,仅凭着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背后那个软弱的主子,若真要跟大姑娘抗衡起来,她怕是也只有落败的份儿。所以她早就决定暂时收敛起来,一切单等五老爷回来再说。只是,暂时服软归暂时服软,却不代表着她就愿意替春深苑的人行什么便利,所以她把安置李妈妈她们的事随手交给了别人。却不想,她那里没有存着刁难之心,底下却多的是会看人眼色的,何况正如珊娘所说,她又是被“贬”回来的,便是马妈妈无心,却是逃不过底下人的有意,这才发生了这样的事。

加上李妈妈又是个谨慎怕事的,生怕她们才刚回来就闹出什么事,叫珊娘为难,这才压制着五福她们几个,不许她们抱怨。若不是今儿凑巧遇到,连珊娘带方妈妈竟都不知道会有这等事。

这会儿都不用珊娘发火,方妈妈先就怒不可遏了,当即命人把管着下人院的管事叫过来,又再三向珊娘保证,她一定会为春深苑的众人讨回公道。

珊娘微微一笑,颔首收下了方妈妈的“投诚”——她才不管那马妈妈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呢,便是不知道,作为总管内务的妈妈,总也脱不得一个“错”字。至于方妈妈要怎么跟马妈妈打擂台,她更是不管了,此时的她只要做那“狐假虎威”后面的老虎就好。

于是她也懒得留下来看戏,只看着那个虽低着头,却能看出满肚子不服气的管事不痛不痒地刺了两句,便带着三和五福六安回去了。

出了东角门,她的脸才渐渐沉了下来,一边头也不回地问着三和五福:“这种事,怎么都没人跟我说一声?!还是说,你们都以为我是那种护不住你们的主子?!”

三和六安全都低了头,只有五福噘着个嘴儿道:“我原想说的,是妈妈不许。妈妈说,我们才刚回来,万事忍耐为先……”

“忍?!”珊娘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五福道:“在西园里一个个还没忍够吗?!我之所以回来,便是不想再忍那些不想忍的事了。你们是我的人,你们以为他们那么做,是在打你们的脸吗?!”

三和忙垂手应道:“是我们错了。”

珊娘看着几人,叹了口气,又拍拍一脸不安的六安的肩,道:“记住了,只要占着一个‘理’字,便是你们张狂一些也无妨,万事总还有我。我虽不想惹麻烦,可也不怕麻烦。”

而想着她奶娘的那个性情,珊娘却是无奈地摸了一下额头,叹了口气。

穿过前院,等珊娘一行人来到西角门处时,远远就看到那小胖墩扒着门框,在探头往这边看。看到她过来,小胖墩咧开嘴,抛开那些跟着他的丫鬟婆子,颠颠地跑过来,一边抬头看着她,一边伸出爪子握住她的手。

被那只胖胖软软的小爪子握住,珊娘心头再次升起一股意外的柔软。她低头看看他,见他换了衣裳,便知道这小子是回过院子了。于是她默默叹息一声,只任由那小子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牵着他进了西角门。

二人虽牵着手,却是谁都没开口说话,只那么默默走在这狭长的防火巷内。却不想,才刚走出不远,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尖叫:“我的二爷,我可怜的二爷,你怎么又被人打了?!”

珊娘抬头看去,就只见一身桃红的马姨娘也不知道是打哪个角门里窜了出来,就这么哭嚎着向她和小胖墩扑了过来。

有了之前差点被人冲撞到的事,五福忙不迭地将珊娘护在身后,于是小胖墩便这么叫马姨娘一把抢了过去。

马姨娘跪在那里,抱着小胖墩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珊娘忍不住就扭头看了一眼防火巷那高高的青砖墙。她敢打赌,这会儿墙的那边,她四伯家里,定然已经有人站住了脚,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热闹呢。